2011年3月1日 星期二

海角看見另一個台灣

2011/02/28
【聯合報記者鄭朝陽、項貽斐、陳宛茜】

兩年半前導演魏德聖執導的「海角七號」創下超過五億元超高票房,這股海角熱也觸動了以中文寫作的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她先是發表回響熱烈的文章「『海角七號』為何教我哭」,最近更出版新書「台灣為何教我哭」。
在新井一二三新書發表前夕、以及魏德聖探討「霧社事件」史詩電影「賽德克‧巴萊」即將完成前,本報邀到兩人對談,既談電影,也談談台日兩地糾結曖昧的歷史情結。
角色充滿愛 不懂歷史也哭
問:聽說新井小姐看了「海角七號」哭了近廿次,為什麼?
新井一二三(以下簡稱新):我對台灣的感情積累很多年,是海角七號給我爆發的機會。我以前看台灣新電影,覺得很美、但看不懂;但看「海角七號」,就算是不了解台灣歷史的人,也都看懂、流淚了。
我為了「海角」在日本大學裡開了一個台灣電影課程。我的日本學生看「海角」也都哭了,原來當年有這樣的日本人和那樣的台灣人。由於魏導讓電影裡的每個角色充滿了愛,觸動我回頭用不同的角度看歷史。
我來過台灣很多次,但都只到北部。直到看了「海角七號」,我才下決心去南台灣,發現完全不一樣的台灣。
魏德聖(以下簡稱魏):我在報紙看到新井小姐的文章時,就很好奇她是誰?怎能解讀這麼多台灣元素。我拍「海角」的出發點很單純,用最熟悉的人物、對話,用原始的力量去做它;至於是什麼元素讓這麼多人感動,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
問:從「賽德克‧巴萊」到「海角七號」,魏導都以台灣的日本時代為歷史背景;新井小姐的「台灣為何教我哭?」也致力探討這段歷史。請問兩人為什麼會對這段歷史感興趣?
魏:常有人問我,為什麼特別關心日本時代的台灣?但我認為其實大家都關心、只是不講而已。這兩個民族曾是命運共同體,我認為中國、日本和台灣的關係,就像生母和養母,我會關心台灣人夾在中間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我們的父母、祖父母輩,誰沒被日本時代影響過?我們是第三代,應該跳脫、用客觀眼光來看,是什麼東西讓台灣第一代、第二代對日本人有這麼多、這麼極端的愛跟恨。

台灣是小說 而且是個長篇

新:我是先到中國大陸念書,第一次來台灣是在解嚴前,發現台灣和中國大陸完全不一樣。戰後的日本不談台灣,但台灣卻保留很多日本的建築和風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從那時起,我覺得台灣是一個長篇小說、不是短篇小說,不是一看就看得懂,要花很多時間去看。
我自己在中國大陸念中國近代史,很了解當地「抗日」的思想邏輯。來了台灣以後,情況比較矛盾。外省人多少還是抱持抗日態度,老一輩台灣人看到我卻像看到親人、晚輩,態度不卑不亢。我對這種極端的態度很好奇,但連台灣人也無法解釋。
我的日本學生看到「海角七號」後也不明白,台灣年輕人怎麼可能不恨日本人?
魏:你看馬路上那些流浪狗,會因為誰餵牠而感謝誰嗎?不會。但誰管牠、牠才會出來反抗誰。現在會懷念日本,是因為現在沒有被日本統治。
台灣一直處於沒有被統治者視為繼承者,台灣人因為一直沒有身分的認同感,所以對誰都不信任;誰要統治我們,我們就反誰。所以被清朝統治時反清朝、被日本統治時反日本、被國民黨統治時反國民黨、被民進黨統治時反民進黨。
問:魏導講述「霧社事件」的電影「賽德克‧巴萊」即將完成,兩位對這部電影有什麼期待?擔不擔心引起「仇日」情緒?

拍霧社事件 說故事不註解

魏:我不是用紀錄片的方式來詮釋這段歷史,而是用講故事的態度來拍,但不為這段歷史作註解。
我把故事發展的主線放在人物性格的轉變上,希望不知道這段故事的人能看到,原來台灣有這麼精彩好看的故事。而且有這麼一個特殊的族群、他們有這麼特殊的想法,曾經為了一個信念做那麼大的犧牲。
這部電影不按歷史的細節一步一步走,也有虛構和誇張的情節,但精神面和文化面沒有變。所以只要看過電影,就不必擔心有仇日情緒。況且,若不回到仇恨開始的點,怎知仇恨從何而來,又該如何化解?
新:我覺得魏導拍霧社事件很勇敢,好期待這部電影。霧社事件對日本非常重要。它在「九一八事件」的前一年發生,但日本對這段歷史的研究還不是非常透徹。

不同的角度 打開日人記憶

霧社事件當年很有名、報導也很多,但現今的年輕人恐怕沒人知道它了。因為戰敗,日本被迫放棄所有殖民地,戰後的日本人很自然地封閉戰前日本帝國的記憶,以致對世界的了解有所侷限和障礙。
日本在這方面壓抑了很久,我期待透過魏導的電影情節和所講述的歷史,能幫日本人找回一些記憶。從不同(例如台灣原住民)的角度看世界,而不是只有日本的角度。
我想請問魏導,你這種拍電影的態度,是不是因台灣經歷不同政權統治,懂得用不同角度看事情?
魏:這回歸到人的角色。人在不同的處境,必須有其生存之道。我猜,台灣經歷不同的政權統治,就像人不斷更換環境,會慢慢懂得看臉色做事,不會不長眼。對人的觀察更敏感,這是一種武裝。但只要卸下武裝、沒有了敵對,平靜看人、事時,反而比較能看清弱點和優點。

【2011-02-28 聯合報】


對白、角色緊扣歷史 單純動人
2011/02/28
【聯合報記者鄭朝陽、項貽斐、陳宛茜】

問:「海角七號」創造了台灣電影的奇蹟。請問新井小姐認為,「海角七號」跟以前的台灣電影有什麼不同?

國台語 兩種字幕

新:「海角」用的台語很豐富自由。以前日本放台灣電影時,台語台詞和國語台詞用同種字幕,卻為了「海角」將台語和國語台詞分成兩種方式呈現。電影主角在什麼場合用什麼語言,字幕都會顯示,讓觀眾對電影的理解更深刻。
我看了「海角」,才知道台語保留了這麼多日語。「海角」用的日本話也很道地,台灣新電影如「悲情城市」的日本話很怪。「稻草人」也拍得很好,但片中把日本人描寫得很滑稽,講的日語也很奇怪,我猜是不是跟導演的省籍有關。
魏:我要強調,我拍電影沒有省籍的負擔。這次透過新井的解讀,我才發現我一些從未想過的事,很多事在我的潛意識裡是產生作用的。包括對白、角色安排其實其來有自,但我自己沒察覺到,是旁人的觀察點醒了我。

彩虹橋 串賽德克

新:我看到海角七號最感動的畫面,是最後阿嘉在演唱會前戴上友子送他的勇士之珠,最後還出現了彩虹橋。這是引用原住民的神話──只有勇士才能通過彩虹橋遇見祖靈嗎?
魏:那時候沒想那麼多。其實是先想到要拍「賽德克‧巴萊」這部片,後來才有「海角七號」。我就去「偷」了點「賽德克」的東西(註:「賽德克」下集為「彩虹橋」),讓兩個時代、兩部電影有連結。
新:我的日本學生都認為是這個「勇士之珠」帶著阿嘉穿過彩虹橋,回到一九四五年。但這個「勇士之珠」好像不是真正的原住民「勇士之珠」?
魏:我知道它不是傳統的「勇士之珠」,但我希望電影裡的「勇士之珠」,有現代的包裝和傳統的思考。
新:日本老師的設定也很好。殖民統治本質上是不好,但台灣老一輩很多人卻因日本老師,保持對日治時代的好感和懷念。你把日本老師拿到電影裡,卻是個卑鄙的男人,不敢看情人、偷偷地走,人物設計很貼切當時日本對於台灣的態度。不過,過了這麼多年,怎麼還把他當成崇拜對象、將他神格化,這個時代應該過去。
劇中小島友子的西式打扮也很妙。老一輩台灣人對日本抱持好感,也是因為日本在台灣引進現代、摩登的概念,使他們相信、憧憬未來會進步。
片中唱的「野玫瑰」也很有趣。為什麼選那首歌?

野玫瑰 通往世界

魏:出發點很簡單,如何讓日本歌手上台也可以跟台灣歌手一起唱。挑了挑,突然想到黑澤明電影用過的「野玫瑰」。後來查資料,發現它是一首各國都會唱的兒歌,傳達的訊息更廣、擴張到世界的格局。
新:歌詞也很有象徵性。
魏:歌詞和電影結尾相當吻合。愛情就是你愛我、我愛你而已,沒那麼複雜。講歷史也好、講愛情、時代遺憾也好,其實很單純;是很多環境和文化問題,讓一個單純的東西變得不單純。

【2011-02-28 聯合報】


超級粉絲 新井一二三專程會魏導
2011/02/28
【聯合報記者項貽斐】

坦承是魏德聖超級粉絲的新井一二三,不但將新書獻給魏德聖,更專程搭機來台與偶像會面。不過兩人的對談有時卻像姊弟般話家常。一如新井形容同輩台灣人看她就像「離了婚的父親與另一個女人生的孩子」,分屬五年級前後段班的她與魏德聖,在「海角七號」裡找出彼此親近的關係。
一九六二年出生於東京的新井稱自己是對貧窮日本有記憶的最後一代。解嚴前她第一次來到台灣時,覺得好像通過時光隧道來到以前的日本。因為戰後的日本一直在壓抑、刻意遺忘過去,一切向美國、向經濟發展看齊,更不願去提被迫放棄的台灣。
一九六九年出生於台南的魏德聖,則是在祖父母輩的記憶裡,了解日本時代記憶的難以割捨與難以釐清;這種愛與恨到了第三代的他,終於可以更客觀地看待。
新井以帶有北京腔的中文解讀「海角七號」中關於戰敗日本人、台灣人、原住民等元素,但魏德聖在編導時則是以熟悉的小人物為原型、反映成長經驗、創造出原始強烈的感動,還在拍片時見招拆招、臨機應變。
電影裡田中千繪帶隊的巴士過不了恆春古老城門,看在新井眼中別有象徵。進一步探索得知,古城實在屏東原住民殺害琉球漁民的「牡丹社事件」後而興建,歷史意象格外豐富。可是魏德聖當時只想拍一個車子經過的過場戲,到現場才發現車子過不去。
一九九五年新井曾以「老情人寄來的情書」形容日本人看到台灣人創作的日文詩歌集「台灣萬葉集」的感受;十多年後,她才又在「海角七號」中的情書裡發現自己的誤讀──因為台灣人無論是當日本人或中國人,都是被迫。她也在「海角七號」裡一曲「野玫瑰」大合唱中聽見台灣走出後殖民時代的豁然開朗,送走過去的愛恨,找到自我。
面對新井這位淚水充沛、學院出身的超級影迷,魏德聖時而靦腆、時而自信。他尤其開心新井不是以日本民族主義的觀點,而是以「人」的角度,看到台灣的生命力。
對談結束之後,魏德聖繼續忙著新片「賽德克‧巴萊」的後製,新井則準備赴迪化街買烏魚子,因為,台灣烏魚子就和這裡的人們一樣讓她懷念。

【2011-02-2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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