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8日 星期二

傅山們的羞恥心

【聯合報╱李銳】
   
2011.06.28 12:33 am

第一次買到白謙慎先生的《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已經是2006年七月的第二版了,第一版是此前三個月出版的。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一本關於中國書法的書,卻講述出了如此深沉的精神困境和如此堅韌的人格追求。讀過一遍。不久,再讀一遍。時隔三年,最近遷進新居,書都不在手邊,為了看第三遍,特意又從網上買了一本,發現這已經是2009年一月的第四版。捧讀再三,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傅山先生和他的文友們深深地打動。隔著歷史的長河,還是無比鮮明地看到他們悲絕而又困頓的羞恥心。在此之前,我還從沒有被一個人的羞恥心如此強烈地打動過。

十七世紀中葉,中國極富戲劇性地經歷了明清之間的改朝換代。史學家們把那叫作明清鼎革。就在這個歷史現實鼎革的當口上,中國的讀書人,中國的知識菁英們卻也同時在宣紙上完成了一次審美鼎革,完成了從帖學傳統向碑學傳統的深刻轉向。白謙慎先生在這本書的導言中說:「在十七世紀,隨著一些書法家取法古拙質樸的古代無名氏金石銘文,書法品味發生了重要變化。新的藝術品味在十八世紀發展成碑學傳統,帖學的一統天下不復存在。在過去三百年中,碑學對中國書法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它對中國書法史的重要性,相當於印象派繪畫在西方藝術史上的地位。」按說,紙面上的筆走龍蛇,純屬書法家的個人風格和愛好選擇,可是,當這種個人的選擇演變成為對於什麼叫美的重新定位時,當這種重新定位最終改變了幾百年的審美觀,最終成為人們談論美、成為人們講究品味的標準時,我們終於可以看到,所謂明朝、清朝的朝代之爭,所謂改朝換代的山崩地裂,都因為時間而變得無足輕重,可人們對美的選擇和品味卻顯得深沉而又悠長。難能可貴的是,白謙慎先生自己就是書法家,當他精細入微、絲絲入扣地為我們講述精妙絕倫的筆墨之美的同時,卻也為我們更清楚地講述了,這美是如何在歷史的困境中步步為營地煎熬出來的;卻也讓我們感慨萬千地看到了,從精神傷口中流淌出來的鮮血,從凡俗生活中萌發出來的渴望,是怎樣一點一滴地滋養了美的讚嘆和堅持。

掛在煤山槐樹上
的那具皇帝屍體


1644年3月19日,在經過多年的征戰、較量之後,李自成率領的大順農民軍終於攻陷北京。生死存亡之際,火光沖天、禁軍四散,只有貼身的太監惶惶不安跟隨在側。在位十七年,所謂天時、命運、機會、人事一切皆錯的崇禎皇帝,終於作出了一個正確的抉擇——在煤山自縊而亡以身殉國。隨即,清軍以討伐李自成亂黨為名進軍關內,以疾風暴雨之勢占領北京,摧垮南明,橫掃宇內,變更國號。轉瞬之間山河變色、換了人間。可是,改朝換代之際,掛在煤山槐樹上的那具皇帝的屍體,對遺民們,尤其對那些以前朝遺民自居的讀書人,無疑是一個難以忍受的劇痛和煎熬──所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是儒家倫理的最高道德,大變之際不能忠君殉國,活下來就是苟活,活著就是屈辱,何況逼在眼前的是君王以身殉國。殘酷的現實再一次證明,道德不是寫在紙上、掛在嘴邊的巧言,道德從來都是義無反顧的行為。掛在煤山槐樹上的那具屍體對所有的遺民都是一個椎心刺骨的質問,那是只要一息尚存就無法躲避的羞恥。傅山和他同時代的許多讀書人終其一生,都不能從這樣的羞恥感中自拔。

1645年六月,南明弘光朝的兵部右侍郎袁繼咸被清軍俘虜,袁是傅山在三立書院時的老師。崇禎年間袁繼咸曾經被人誣陷下獄,傅山變賣家產率領山西學子赴京請願,使得蒙冤入獄的袁繼咸無罪獲釋,此事曾經轟動一時。被俘後的袁繼咸堅決不降,拒不仕清,領刑被殺之前曾經託人帶信給傅山,生離死別之際袁繼咸念茲在茲的就是生死難忘的羞恥心:「晉士門下知我甚深,不遠蓋棺,斷不敢負門下之知,使異日羞稱袁繼咸為友生也。」

1655年七月為「朱衣道人案」入獄一年的傅山獲釋出獄,出獄後的傅山在詩作中反覆慨嘆自己的羞愧:「病還山寺可,生出獄門羞。」「有頭朝老母,無面對神州。」「死之有遺恨,不死亦羞澀。」

正是意識到了這種內心深處的情感拒絕和精神反抗,出於安撫攏絡漢人知識菁英的目的,才有了康熙皇帝著名的博學鴻儒特科考試。各地舉薦了一百八十多位「博學鴻儒」,幾乎把大江南北的漢人菁英一網打盡。顧炎武在得知自己可能被舉薦後,再三致信相關官員,斷然以死相拒,才得以倖免。傅山無法拒絕地方官員的肯求,只好坐了他們提供的驢車去往北京,但是卻停留在城外的一所荒寺中稱病不起,拒絕入城。事後返鄉之際,傅山對前來送行的人釋然道:「此去脫然無累矣!」慶幸之情溢於言表。傅山所慶幸的不是別的,而是從此往後,自己的羞恥心不必再被別人公然踐踏。和傅山同樣被迫參加考試的王弘撰在得知自己落選放歸後,欣喜萬分:「余今歸去,甯敢言高,庶幾得免『無恥』二字焉。」

但是,傅山的內心要複雜得多,孤獨和悲涼是遺民們無藥可醫的心病。因為在自己拒絕的同時,他也親眼看到了趨之若鶩的芸芸眾生。出於人情和常識,他知道自己無法阻攔別人,也沒有權力和能力阻攔別人的趨之若鶩。

傅山曾經為一位山西文友的父親寫傳,在盛讚了老先生的高風亮節之後,他無比痛心的感慨一個令人難堪的事實:「丁丑榜山西凡十九人。甲申以來,孝義張西元輔舉義死城頭外,出處之際,為山西養廉恥者,二人而已。」

這是在說崇禎10年,山西有十九人金榜題名中了進士,可改朝換代之際,十九位進士裡「為山西養廉恥者,二人而已」。可見,「養廉恥者」所要面對的趨之若鶩的芸芸眾生多如恆河沙數。

確立新的審美尺度
讓羞恥心超越歷史


拒不仕清,是遺民們的政治和道德抉擇。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連拒絕者自己也看清了這種拒絕對時局、對統治者都已經變得無足輕重,於是他們從拒絕出仕,轉而為追求承擔文化正統的代言人。在書法上的回到源頭,讓審美的品味追溯古人,師法前朝,就成為他們深邃的精神寄託。傅山的摯友顧炎武對亡國和亡天下的辨析,也正是這樣一種深刻的精神寄託,所謂「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這個不可以亡的「天下」,正是安放遺民羞恥心的天堂。

背負著這樣的羞恥,他們走上了自己崎嶇荒蕪的碑學之路。在荒山野嶺、斷壁殘垣之間孜孜尋訪,在斑駁陸離的碑刻銘文中反覆印證,在宣紙上千遍萬遍地臨摹書寫,於是,在不可磨滅的亡國之恥,和不可剝奪的文化正統尊嚴的撕扯之下,在為千百年前所有無名氏命名的豪邁壯舉中,他們確立了自信,也確立了新的審美尺度。

而最終,這種確立讓羞恥心超越了歷史,也超越了儒家的忠孝之道,成為一種良知的身分標記,成為一種不可剝奪的君子之志。

當年,傅山先生擲地有聲的新書法宣言,「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矣。」如今早已變成了人人皆知的口頭禪,可很少有人知道,這簡潔有力直逼人心的四寧四毋,是從什麼樣的精神困境中一點一滴的煎熬出來的。

我之所以被傅山先生的羞恥心再三打動,之所以在《傅山的世界》裡流連忘返,實在是覺得傅山和他的文友們就像一面歷史的鏡子,從這面鏡子裡我看到我們這個權力和金錢雙重專制的現實世界裡,精神侏儒症早已是普遍的流行病。香港詩人黃燦然有一句一針見血的話:中國大陸的知識菁英們太善於在嚴酷的環境下讓自己舒適起來。誠哉斯言!搖著尾巴做人已經是今天的《聖經》。

一切都好像是命裡註定的。生遭明清鼎革之變的傅山先生,在飽嘗了亡國之恨、遺民之辱的歷史折磨後,又經歷了個人命運的一連串打擊:他二十六歲喪妻,自此孤身一人沒有再婚。傅山的兄長傅庚早逝,留下四歲的孤兒傅仁,傅山代兄撫孤視如親生骨肉,叔侄感情極深,可是傅仁卻在三十六歲英年早逝。最令人不堪的是,就在傅山去世的一年前,兒子傅眉五十七歲早逝,七十七歲風燭殘年的傅山又經歷了喪子之痛,肝腸寸斷的老人悲絕難忍,作〈哭子詩〉十六首,哭忠,哭孝,哭賦,哭詩,哭文,哭志,哭字,哭畫,哀哀不已。

1685年初自知不久於人世的傅山在臨終前寫下了〈辭世帖〉:

終年負贅懸疣,今乃決癰潰疽,真返自然。禮不我設,一切俗事謝絕不行,此吾家《莊》、《列》教也,不訃不吊。

這是傅山先生的絕筆。

一個曠世的天才,一個狂放不羈的書法家,一個獨具慧眼的淵博學者,一個特立獨行的思想者,一個滿懷羞恥而又傲視天下的遺民,終於「真返自然」。一個終其一生在對筆墨之美的追求中顛沛流離的生命,終於可以回到永恆的安詳和清靜之中。

「禮不我設」、「不訃不吊」、「一切俗事謝絕不行」。

萬曆35年丁未(1607)閏6月19日,出生於山西太原府陽曲縣一個書香世家的傅山先生,客居人世七十八載,於康熙24年(1685)正月(或二月)按他的心願返歸自然,把詩文和墨蹟留在人間。

註:本文所引用的詩文、時間均引自《傅山的世界》。

【2011/06/2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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