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18日 星期五

夢裡不知身是客──「河西走廊」紀行


歷史月刊 2009/12/03

【文/ 丘為君(作者為東海大學歷史系教授)】
踏上中國的大西北,是人生的一個意外。這個偶然,仔細思量,恐怕還與漢武帝有關。
提到甘肅,歷史地看,多半會想到「河西走廊」。而提到「河西走廊」,便自然要聯想到漢武帝時為「通西域以斷匈奴右臂」的動機所建立的「河西四郡」。以雄才大略稱著的漢武帝劉徹(156 BC~87 BC)是個傳奇人物,他16歲登基,70歲駕崩,在位時間長達54年之久,是中國歷史上第三個在位最長的帝王(另外兩位是清朝的康熙帝玄燁和其孫乾隆帝弘曆,前者在位61年,後者60年)。沒有漢武帝的意志與作為,歷史的「河西走廊」將出現完全不同的面貌。
「河西走廊」如何個「走廊」法,畢竟只是知識而非經驗。知識說,「河西走廊」東起烏鞘嶺,西到玉門關,南北介於南山(祁連山和阿爾金山)和北山(馬鬃山、合黎山和龍首山)之間,長約900公里,寬數公里至近百公里不等。以我們熟悉的台灣來比較,台灣全島南北縱長約395公里,東西寬度最大約 144公里。以此推衍,也稍能想像「河西四郡」的地理規模。
想像與事實畢竟有距離,海島與大戈壁終究是兩回事。2009年8月下旬,在蘭州大學的邀請下,終於踏上了蘭州土地,而首先印入眼簾的,不是沙漠或戈壁,而是穿城而過的、鼎鼎大名的大水黃河。城市裡有河水,多半會令居民感到舒適與愉悅。不論是美國華府的波多馬克河(Potomac River),或者是紐約的哈德遜河(Hudson River),都給市容帶來不一樣的風貌。然而黃河這個貫穿中國九省,全長超過5000公里,具有世界知名度的大河,在甘肅省首府蘭州市裡出現的面貌,親眼目睹還真嚇了一跳。這條歷史上給各朝官員帶來極大麻煩的「中國第二大河」,充其量不過是個溫柔婉約的「黃泥河」罷了,其市區裡的寬度可能還不及出海前的台北淡水河。沒想到黃河可以這麼「嬌小」,完全沒有歷史傳說中的氾濫潑辣模樣。
但接下來幾天所見到的西北景觀,就再也沒有像蘭州黃河這麼秀氣的了。從蘭州往西走到青海西寧,從新修建不久的平坦高速公路上望去,一路所見盡是綠色的草原,對照遠處蒼茫的綿延山脈,倒是有一種帶著寂寞的平靜感。這讓我想起美國大西部的旅行經驗,但不論是內華達(Nevada)或是猶他 (Utah)者,也不容易見到如此特殊的翠綠景致。
從西寧北走穿越祁連山進入甘肅的張掖,這段車程達六小時的旅程,說實在並不特別驚心動魄,但卻令人再三回味難忘。令人難忘的不僅是百聞不如一見的凶猛犛牛與獒犬,或者是在陡峭山壁上表演特技般覓食的羊群,也不是如日本富士山般達3700餘公尺的海拔高度,而是從高處看去,那一眼望不盡的雄偉 壯麗山群:一大塊一大塊的白雲,像畫布般掛在白蒼蒼的山頭上;綿延不盡的山脈,襯著乾淨清爽、天真卻帶點慵懶的藍天。一個接一個的山頭,橫向有序地參差排列,一副「欲與天公試比高」模樣。美國亞利桑納州(Arizona)的大峽谷(Grand Canyon)國家公園與其相比,只能算是空靈有餘、氣勢不足。只有懷俄明州(Wyoming)的黃石公園(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格局與規模可堪相比。
從青康藏高原跨過祁連山南麓,再次回到甘肅,便是「河西四郡」的張掖(古名甘州),由這裡往西走,便是漢朝稱為肅州的酒泉了。甘肅一省的得名,主要便是張掖(甘州)與酒泉(肅州)。到了這裡,「河西四郡」的味道便出來了──荒涼的大戈壁裡所出現的難得綠洲,成了活在不確定危機中旅人的絕佳休息站。「河西四郡」(武威、張掖、酒泉與敦煌)用現代人可以理解的語言,便是大戈壁裡的綠洲、休息站、貿易處,當然也是具有軍事與戰略價值的所在。這與美 國加州的mission有異曲同工之妙:傳教士為傳福音而往來舊金山與洛杉磯南北兩地,在車馬一天行程左右的地點,會設下mission作為休息站。如果 時間倒流,那麼「河西四郡」這裡應不難見到來來去去的商旅,為了經貿而不惜冒險走此炎熱不便且缺乏水糧的「河西走廊」。張掖市細緻的千年古塔與廟宇,酒泉 市旁氣勢非凡的嘉峪關,便先人遺跡的最佳寫照。
從酒泉再往西行,便是我們此次「河西走廊」探險的終點、具有傳奇色彩的敦煌。愈接近敦煌,心情愈是浮動。一方面傳說中的敦煌即將成為現實,神秘境域將或許從此遠颺。另一方面,詩人口中「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國境之西」傷感,不免給人帶來若干「疆域極限」的淡淡憂鬱。在這般想像的不安中,車子緩緩駛入有人口十萬的現代化城市敦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矗立在市中央的「反彈琵琶」大型古代美女雕塑。儘管體力在經過六、七天的長途跋涉,早已透露出疲憊 的訊號,但這琵琶美女的曼妙舞姿,倒令人振奮不少。
敦煌在公元前111年(漢武帝元鼎六年)入中國版圖,古名沙州,但沙在哪兒?倒是一個疑問。在市郊見識了狂風起時會發出巨響,輕風吹拂時又 似管弦絲竹的「敦煌八景」鳴沙山與月牙泉,同時有機會坐上中國獨有的雙峰駱駝,在夕陽餘暉中親身體驗了黃金般的沙峰起伏,這才真正感受到千年前詩人所謂的 「文明盡頭」的滄桑感。
鳴沙山特殊的沙漠自然景觀與月牙泉奇特的沙漠泉水,在現代化了的敦煌市裡,顯得特別耀眼。但真正展現敦煌精神的都不是這些,而是具有傳奇色 彩的莫高窟。莫高窟俗稱千佛洞,創建於公元366年(前秦建元二年),迄今保存北涼、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代的多種類型洞窟達735個,壁畫4萬5000平方米,彩塑2400餘身。1987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作為「絲綢之路」要道的「河西走廊」,在這片惡劣的自然環境中,加上神出鬼沒、不懷好意的各色人種歹徒,其商旅往來看似機會無窮,但其實是充滿危機的。《西遊記》裡高潮起伏的故事,不正是這裡的場景嗎?往來中原與西域的商旅們要能平安出入,將辛苦掙來的錢帶回家中供養妻小高堂,除了靠自我過人的意志與努力,其他只能祈求神明老爺的庇護了。莫高窟裡一個個耗費畫師或許要畢生心力才能完成的佛像作品,便是商賈求願、還願的最佳寫照了。
站在幽暗的或大或小的洞窟裡,憑藉著導遊微弱手電筒燈光的指引,慢慢地品嚐先人們千年積累的藝術智慧。隨著導遊不厭其煩地殷殷說解,闡釋所見的每個洞窟裡壁畫裡的藝術密碼,任何沒有藝術慧根的人,也會逐漸頑石點頭,對歷代藝術家在這惡劣的環境中燃燒生命的作為,興起莫名的感動與敬意。
七天六夜的「河西走廊」之旅有如夢境,夢裡最令人難忘的是莫高窟裡鬼斧神工般的精心藝術傑作,是有「天下第一雄關」氣勢的嘉峪關,以及綿延千里壯麗雄偉的祁連山。然而,漢武帝、張騫、衛青、霍去病這些個英雄豪傑都已作古了,把大月氏國王殺死、將其頭顱做成酒器的凶狠匈奴,如今也只是個歷史名詞。大戈壁上再也見不到緩緩而行的響著駝鈴的旅隊,有的只是在現代化公路上急馳而過的大小汽車。海運在宋代(960~1279)興起後,內陸的「絲綢之路」便江河日下。雖然如此,大戈壁的狂風還是年年在秋後吹起;大戈壁裡的主要通道「絲綢之路」,儘管有些褪色,但還是許多現代科技人與文化人「思古之幽 情」的理想所在。
【完整內容請見《歷史月刊》26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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