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9日 星期五

快船到日本

(上)

【聯合報╱衷曉煒】 2011.04.28 03:37 am

這道光第一次似乎能夠跨越一個多世紀以來,中日二國的愛恨情仇:中共總理親致悼忱,電視停播抗日劇碼;然後,中國也宣稱她最大的一艘海巡艦──排水量三千噸的海巡21輪,已經完成準備,隨時可以前往日本參與救援……

那個一衣帶水、一葦可航,古史裡叫它「委奴」、「倭國」,或是「海中三神山」的東瀛鄰邦,遭逢千年一遇的震災。電視上災民啼飢號寒,激動了泛華人文化圈的巨大能量,出錢出力,恩仇盡泯。在這「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的惻隱之心下,我看見了人道的光輝。
這道光第一次似乎能夠跨越一個多世紀以來,中日二國的愛恨情仇:中共總理親致悼忱,電視停播抗日劇碼;然後,中國也宣稱她最大的一艘海巡艦──排水量三千噸的海巡21輪,已經完成準備,隨時可以前往日本參與救援。
不管怎麼說,不到七十年前,還在生死相搏的世仇,現在能夠著眼在更高的人道價值上,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雖然比起德、法二國在二戰之後六年內就締結緊密經濟同盟,五十年內就共同推進成為歐盟,中、日還是慢了一些。特別是讓對方的作戰軍艦開進領海、停泊上岸這樣敏感的動作,或可算是這次世紀天災,因禍得福帶來的「互信紅利」。
翻開近代歷史,從明朝的倭寇到近代的日本聯合艦隊,感覺上總是日本的船開到中國燒殺劫掠,而中國的軍艦能航行到日本的,卻屈指可數。

1274年與1281年
蒙古艦隊,對馬島、博多灣

最遠的紀錄大概就是十三世紀,元世祖忽必烈對日本發動的二次遠征吧!成吉思汗的子孫,血液裡的征服基因並未受阻於大陸的自然疆界,蒙古馬的鐵蹄通過舟楫而伸展到了海外──占城、爪哇,特別是日本。1274年,大將忻都、劉復亨、洪茶丘、金方慶(後面這二位都是高麗人),領兵一萬五千,以戰艦九百艘第一次東攻日本。
這群東海上來的侵略者,帶給日本相當大的震撼:幕府武士們吃盡了從來沒看過的新戰術與新武器──火藥的苦頭。根據日本史書的記載:「擊鼓鳴鑼,殺聲震天。日軍戰馬跳躍不安,驚恐打轉。」又有化學戰:「……蒙古矢短,但矢根塗有毒液,射上即中毒。」蒙古的指揮與組織也占了極大的優勢:「敵數百人箭射如雨,長矛柄可刺進鎧甲縫隙。元軍排列成隊,有逼近者,中間分開,二端合圍,予以消滅……大將居高處指揮,進退擊鼓,按鼓聲行動。」此外,日本人也盛讚元軍作戰英勇且戰技優良:「善騎馬,力大,不惜命,豪勇自如,善於進退。」當然最可怕的還是聞所未聞的火器:「鐵砲中裝鐵彈,隨著火焰噴出,四面烈火,煙氣瀰漫,其聲淒厲,心碎肝裂,目眩耳聾,不辨東西……」(宋宜昌《談元朝伐日》)
這個意在示威的攻勢只持續了一天,元軍就因為情報不明與日軍抵抗頑強而撤退。1281年,忽必烈再發蒙古、高麗,以及「江南軍」──也就是南宋的降卒,十四萬人,戰船四千四百艘,二次東征日本。史書上說日本「舉國震怖」──後宇多天皇親在神祇宮祈禱七個晝夜,龜山上皇則赴伊勢神宮禱祝,願以「身代國難」,武士貴族紛紛寫經捐輸,祈求上蒼降靈,協助擊退這海上來的惡魔。
結果老天爺真的顯靈──天照大神吹下一陣大風,幫自己的子民驅除了強敵。在颱風的威力下,侵略的蒙古大軍死傷慘重,多數戰船或沉或毀。這個故事給日本人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於二次大戰末期,當壓倒性的美國艦隊節節進逼時,日本的年輕飛行員們,也以「神風」為名,組成自殺敢死隊,期以「一機一身換敵一艦」。

1886年
北洋艦隊,長崎

接著我們來到十九世紀。二個原本分別囿於德川幕府的鎖國令,與乾隆皇帝「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的國家,被迫在西方砲艦叩關之下作出回應,決定擁抱海洋,分頭建設海軍。當時的鐵甲艦就像今天的巡弋飛彈、人造衛星,或奧運金牌數一樣,象徵著國家的威望與力量。
中國人走得比較快。中國的北洋艦隊,實力在世界上名列前茅──有人說是世界第四,有人說世界第六,總之排名在美國海軍之前。從英德等國採購的先進鐵甲艦讓日本人羡慕不已──其中鎮遠、定遠二艦排水量各為七千三百噸,是當時舉世聞名的巨艦──有一點可以說明它們當紅的程度:據說當時的日本兒童都在玩「打沉鎮遠」、「打沉定遠」的遊戲。
1886年七月,李鴻章以「迎接參加中俄吉林東界勘定談判大臣」吳大澂為由,派艦前往俄國的海參崴。接到人之後,艦隊順便遊弋朝鮮半島水面,實兵演練之餘,不無向日本炫耀武力的意味。
8月1日,艦隊抵達長崎進行維修。長崎市民爭睹來自中國的,龍旗飛揚、威風凜凜的巨艦,在失望、驚嘆、羡慕、嫉妒等各種情緒瀰漫的氛圍之下,「長崎事件」爆發了。
起因其實很簡單。根據《長崎快報》報導:一些喝醉的水兵前往一家妓館尋歡,跟當地人發生糾紛,有六個中國水兵前往派出所理論,「非常激動,大吵大鬧,引起衝突。日警一人旋被刺傷,而肇事的水兵也被拘捕,其他水兵則皆逃逸。」這只是事件的前奏。
二天之後,另一批水兵放假,登岸休假的官兵與日警及當地市民發生大規模械鬥,雙方棍棒、磚石、沸水、刀劍齊飛,死傷失蹤近百人。事後中日雙方進行了冗長的外交談判,當時中國人的拳頭比較大,所以態度強硬──洋提督英籍的琅威理還主張砲轟長崎,對日開戰。最後雙方互相賠錢了事。
這個事件深深地刺激了日本人的民族自尊。1887年,明治天皇下令撥內帑三十萬元作為海軍建設經費,華族與富豪無不競相捐款,這些資金全被用作擴充海軍軍備。

1891年
北洋艦隊,橫濱

五年之後的另一次訪問卻是歌舞昇平,雲淡風輕。1891年六月,應日本政府之請,清廷派遣北洋艦隊的主力艦艇──定遠、鎮遠、致遠、靖遠、經遠、來遠──這六艘都是由國外知名船廠建造,也是世界海軍同級艦中屬一屬二的佼佼者,由提督丁汝昌率領,編隊赴日進行友好訪問。
艦隊抵達東京灣的橫濱港,旗艦定遠按例鳴二十一響禮砲,向日本海軍致敬,日本方面負責接待的高千穗艦鳴砲作答;此時停泊在港中的英、美軍艦也紛紛鳴響禮砲,一時間砲火轟鳴,此起彼伏,儼然太平盛世,萬國齊心。
當時日本各界對於中國艦隊的觀感相當正面──而且欣羨之中帶著幾分敬畏。法制局長尾崎三良回憶:「巨砲四門,直徑一尺,為我國所未有,清朝將領皆懂英語……」明治維新代表性的思想家與教育家福澤諭吉,時任《時事新報》主筆,也感嘆道:「艦體巨大、機器完備、士兵熟練,值得一觀之處頗多。」東京的《朝日新聞》也以「清國水兵現象」為題,報導了參觀北洋艦隊的感受:「登上軍艦,首先令人注目的是艦隊的情景。以前來的時候,甲板上放著關羽的像,亂七八糟的供香,其味難聞之極。甲板上散亂著吃剩的食物,水兵語言不整,不絕於耳。而今,不整齊的現象已蕩然全無。關羽的像已撤去,燒香的味道也無影無蹤,軍紀大為改觀。水兵的體格也一望而知其強壯武勇……」
日本政府的接待也充分表達了禮遇與善意。外相嗄本武揚邀請中國海軍軍官五十餘人,參加小石川兵工廠後樂園所舉行的遊園會,現場並有軍樂隊與儀隊演奏以示隆重──只不知東洋賓客們聽到北洋艦隊的制式軍樂〈鐃歌〉、〈凱歌〉,這幾首由琴瑟笙簫等中式樂器演奏出來的軍歌時是何種感覺。作為答謝與回請,丁汝昌在定遠艦上舉行了招待會,邀請包括國會議員和記者在內的日本各界人士出席。會議非常成功,日本新聞界稱許淮軍行伍出身的丁汝昌「文明開化」、「見識頗高」。
然而世間事的精采之處,通常都不在於陽光燦爛的大江大海,而在於檯面下的暗礁伏流。日本媒體只觀察到皮相,而日本軍人則看出了北洋艦隊的弱點:大砲砲管上竟然晾著衣服。堂皇現代化的外表之下,軍紀、人事、後勤、補給都潛伏著致命的缺陷。
其後這二支艦隊的命運恰如交錯而過的火車,分頭奔向興盛與衰落二個終點。清廷以經費短缺為由,停止了一切槍砲鍋爐艦隻等的投資,中國海軍的發展陷入停滯。相反地,日本急起直追,先是建造了速度快、火砲口徑大,但是裝甲單薄的「三景艦」──松島、岩島、橋立,專門對付眼中釘定遠與鎮遠。隨後又從英國購入當時世界最先進、最強大的戰艦「吉野」,二國海軍的力量天平決定性地逆轉了。
然後就是1894年,甲午戰爭的大悲劇。曾經威震世界的北洋艦隊,從長崎事件的砲艦外交到甲午年的全軍覆沒,僅僅只有八年。

【2011/04/28 聯合報】@ http://udn.com/



(下)

【聯合報╱衷曉煒】 2011.04.29 02:59 am


定遠官兵們的英靈不泯……當地神社的神官曾在半夜撞見制服水兵的形影在定遠館徘徊,還聽到有山東腔的、威嚴的「稅」(誰)喝問聲,企圖保衛他們已經灰飛煙滅的船……

1895年
定遠艦、鎮遠艦,福岡太宰府

那二艘中國的驕傲,後來是以另一種身分與形態到了日本。
1895年二月,日方魚雷艇隊衝進威海衛港區,企圖一舉消滅北洋艦隊殘部,一顆魚雷擊中了定遠左舷,它失去了航行能力,先是坐礁充作砲台使用,隨後管帶劉步蟾在自殺殉國之前,下令「自行轟散」以免資敵。
定遠的部分殘骸被日本打撈起來:它的舵輪被一名住在長崎的英國人買去作為咖啡桌使用;它的鋼板與木材被運到了福岡太宰府,建造了名為「定遠館」的別墅。
然而定遠官兵們的英靈不泯。定遠館落成之後,始終人氣不旺,因為傳說生為英雄、死為鬼雄的水手們無法忘卻職責,魂魄依舊縈繞在他們生時服役的船材之上。當地神社的神官曾在半夜撞見制服水兵的形影在定遠館徘徊,還聽到有山東腔的、威嚴的「稅」(誰)喝問聲,企圖保衛他們已經灰飛煙滅的船。
它的姊妹艦鎮遠則成了戰利品,被日本海軍編入「二等戰列艦」的行列,仍然叫作鎮遠。後來在日俄戰爭裡,還頗立下了些汗馬功勞──旅順口的封鎖作戰與黃海海戰,都有它的蹤跡。1911年退役之後被拆解報廢。部分零件像是船錨和砲彈則被搬到東京上野公園內展覽,以炫示皇軍的武勇。二次大戰後,國民政府以戰勝國的地位向日本索回了原屬鎮遠的遺物。

1934年
寧海艦,兵庫縣

「寧海」艦是南京國民政府委託播磨造船所建造,適用於內河航行的小型淺水巡洋艦──排水量只有2,500噸。原訂於1931年10月10日中華民國國慶時下水,可是就在行將完工之際,發生了「九一八事變」。
國府本來相當擔心日本政府是否會藉故將它沒收,還好當時的文人內閣還能嚴守軍政分離的分際。雖然日本全國正處於戰爭前夕的興奮狂熱裡,可是當地居民與造船所的員工,仍然對接艦的中國海軍官兵非常殷勤──還特地為他們從神戶請來中國廚師。結果一切順利,1931年10月10日上午10點10分,在應邀觀禮的日本貴賓與中國海軍軍官同時高呼的「中華民國萬歲」歡呼聲中,「寧海」艦正式下水,移交給中國海軍。
三年以後的1934年,近代日本公認的「軍神」東鄉平八郎去世──他是日俄戰爭時帶領聯合艦隊,在對馬海峽一役全殲帝俄波羅的海艦隊的元勛。日本為此舉行了隆重的國葬。為了表示對這位海軍偉人的敬意,美、英、法、荷、義等國海軍都派專艦前往悼喪,唯一一個非西方的致悼國就是中國,而代表中國參加這個儀式的,就是寧海艦。
結果寧海艦大出鋒頭。阿川弘之的《軍艦長門》裡說:日本海軍的接待人員覺得英美這些大國的海軍表現平平,反而是弱國中國的海軍,「……寧海號的人員威風凜凜的英姿……船員的守規矩、動作機靈一點也不輸海軍的本家──英國戰艦船員。」阿川還意味深長地補敘:「接觸過他們的人都認為:不能小看這些『清國奴』的海軍。」
我想對照一下2007年十一月,「深圳」號導彈驅逐艦訪問的事。中國海軍官兵對日本海上自衛隊的軍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艦長用欽敬的口吻說:「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與其他國家相比,日本自衛隊成員嚴謹的作風和敬業的精神與禮節值得我們學習。」
而對於深圳號,負責接待的日本海上自衛隊「雷」號航空長則說:「通過這幾天……近距離的接觸,發現中國海軍官兵不僅要求嚴格,而且素質全面,軍事知識特別廣博,這是我少見的。」
寧海與深圳,八十年前,八十年後,海上男兒惺惺相惜的情緒似乎沒有什麼差別。

1904年
仙台

先輩們的感覺也是如此。所以十九、二十世紀之交,才有幾十萬中國留學生前仆後繼,絡繹不絕地乘船來到這個看起來熟悉又陌生,「一半是異域,一半卻是古昔」,感覺上像學生又像老師的地方研修學習。這次的重災區仙台,也曾迎接過一位特別的客人。
1904年仙台當地的《東北新聞》刊出這樣一則協助尋屋的廣告消息:「清國人周樹人本年二十二歲,1902年遊學本邦,這次允許入本市醫專。日前來仙,眼下因找不到有支那料理的寄宿地頗感困惑……周氏雖來朝不久,卻操流利日語,秉性快活……」云云。
他就是魯迅。這個南京礦路學堂畢業的高材生,就在畢業當年,決定從頭開始,成為仙台東北大學第一個外國留學生。在這兒,他棄醫從文,認為救國須先救思想,希望藉由文學改造中國人的民族劣根性。
雖然只在仙台一年半的時間,但他與解剖學教授藤野的師弟之情,始終為人津津樂道。在魯迅北京故居的牆上,至今還懸掛著藤野先生所贈,寫著「惜別」兩個字的相片。折服於恩師的認真態度,魯迅自述「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從這段描述,我們彷彿看到昏黃的燈光下,日本嚴師,課讀熱切學習的中國學子的動人情景。
剝除了「日本鬼子」的皮相之後,我們會發現:中國、日本,彼此之間的差異真的不多。一千五百年前日本人拚命吞吮隋唐文化的乳汁,一千五百年後,換成我們驚嘆日本民眾的素質──受災地區秩序井然,雖然還不到男女分途、路不拾遺的地步,但海峽二岸已有許多反省,提醒應該反求諸己:為什麼在公德方面我們總是必須「禮失求諸野」?
日本有人已經在探討:能否將這次的天災危機,轉化成民族復興的契機。他們說:近代日本第一次開國,是在1853年,美國的培里提督黑船開港,這奠定了日本「脫亞入歐」,崛起成為東亞強權的基礎。第二次開國,是1945年戰敗之後被同盟國占領,這帶給了日本一部非戰憲法,與五十年的和平繁榮。現在,海嘯與核災或許會迫使「日出之國」的子民們進一步思考第三次開國的可能性。
如果真有第三次開國,中國與日本的心門,都會同時打開嗎?都能放掉「你是大和」、「我是炎黃」的「祖國」情結與矜持嗎?都能深思「天地間,人為貴」(曹操〈度關山〉)的道理,能揉合孫中山的「大亞洲主義」和日本人曾主張的「大東亞共榮圈」,進而求同存異,共生共榮嗎?
海涅在讚美蕭邦時,不從民族人種的角度出發──因為音樂家的成就已然跨越國族的藩籬:「波蘭使他具有深厚的感情和痛苦的歷史遭遇;法國給了他瀟灑優雅的風度;德國讓他深深地夢幻遐想……在這種時刻,他既不是波蘭人,也不是法國人,也不是德國人。他的起源還要更遠:他來自莫札特、拉斐爾和歌德的故鄉;他的真正祖國是詩的國度。」
如果真有第三次開國,我期待會是二千二百年前,那個叫作徐福或是神武天皇的人,剛剛在「日南地方」登陸時的景象。艙門開啟,來自中土的俊秀男女、能工巧匠、五穀種子迤邐而出,他們的耕作技術能化荒成田,他們的百草醫藥能延年益壽,他們的強弓硬弩足以射殺巨鯨……
如果真有第三次開國,我期待中國與日本都能戰勝自己的恐懼,爬過那座「民族大義」的分水嶺。就像房龍的《寬容》,開場白裡寫的:「我到了山的那邊,我的腳踏上了新鮮的土壤,我的手感到了異族的觸摸……山那邊也有牧場,草地一樣肥美,男人女人有著和我們一樣的血肉,他們的城市也有千年勞動創作的輝煌……跟我來吧!……那裡也有神的微笑!」
這樣的國度,才是所有人的真正祖國。

【2011/04/29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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