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6日 星期六

從巨流河到啞口海

【聯合報╱錢婉約(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2011.02.26 04:26 am

前言:說起來,我與《巨流河》這本書,似乎有些緣分。先是,在本書出版前,我看到《聯合報》上〈紅葉階前──憶錢穆先生〉的文章,知道台灣有位英語系的教授,也在懷念祖父,對作者的名字因此留下印象。隨後,承蒙出版社丁希如女士送我台灣原版《巨流河》;半年前,又有在北京大學任客座教授的Nicholas Koss(康士林)先生送我此書的大陸版。春節前,蒙康先生好意,我把自己讀這本書的喜歡之情和點滴感悟,寫信帶給齊邦媛先生,表達我於私於公雙層的敬意和感謝。本文據給齊先生信敷衍而成。

《巨流河》是台灣天下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夏出版的一本回憶錄,面世不久,就好評連連,很暢銷。2010年十月,北京三聯書店出版大陸版,不到兩個月,又在《中華讀書報》年末的「2010年十大好書排行榜」上名列第九。一本個人回憶錄,竟能如此暢銷,引起大眾閱讀的興趣和追捧,這在如今的出版界、閱讀界,可謂一個溫馨而令人鼓舞的好事。

作者齊邦媛是台灣大學英語系榮退教授,在這本年屆八十開始動筆,花費了四年時間寫成的長篇回憶錄中,作者回顧了自己波折迭起的人生道路,同時也折射出近百年中華民族波瀾壯闊的社會歷史:民國時期的戰爭流亡,半個世紀台灣的建設發展。簡潔雅致的文學性表述,經緯有度的章節安排,時時閃現的人生智慧和哲思,使全書情理並茂、文質彬彬,兼具了詩史般的歷史厚重和詩韻芬芳。

一、家鄉與邦國

康士林(Nicholas Koss)教授長期在台灣輔仁大學英語系任教,是齊邦媛先生多年的朋友和合作者,他聽我說喜歡《巨流河》這本書,問我:「你會感覺到是一位台灣人寫的嗎?」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沒有特別的感覺,她的文字簡潔雅麗,是那種標準的漢語美,沒有什麼特別的台灣味兒。」康教授說:「我只知道她的英文寫得很美,看來中文也很美。」

後來細想想,康先生那天問的,僅僅是指表面的文字書寫嗎?還是也包括思想內容在內?那麼,正是在思想和情感理趣上,《巨流河》也是超越一時一地的,足以引起兩岸讀者廣泛的共鳴。雖然書裡面滿是東北與中央、中國與日本、國民黨與共產黨、大陸與台灣,甚至東方與西方,這樣一對對的矛盾(也可以說是對立統一體),但是,那些寫滿戰爭、對抗、紛爭的歷史,那些包含著血和淚的過往,到了作者的筆下,業已呈現出一種「度盡劫波」而能「回眸一笑」,「艱難困苦」而不失「謹敬寬仁」,如「鳳凰涅盤」般的昇華。抗戰的生死逃亡,就讀內遷大學的艱苦,青春的動盪,情愛的無措,隻身遠赴台灣的前路未卜,在第二故鄉的拓荒創業……處處悲愴哀婉,又無不閃耀著幾代人努力奮鬥、真誠奉獻的感人,體現出作者對於歷史人生的覺悟和思想的清明。

我出生在多難的年代,終身在漂流中度過,沒有可歸的田園,只有歌聲中的故鄉……八年抗戰,我的故鄉仍在歌聲裡。「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故鄉是什麼樣子呢?「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唱的時候,每個人心中想的是自己家鄉的永定河、黃河、漢水、淮河、贛江、湘江、桂江、宜江,說不盡的美好江河,「江水每夜嗚咽地流過,都好像流在我的心上。」

1924年出生於東北遼河(遼河清代稱「巨流河」)岸邊的作者,是日本侵華戰爭中最先喪失家園的人,也更能體會擁有美好江山,卻不幸一一落入敵手的各地流亡同胞的苦難心情。

黑夜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沉沒的聲音,已上了船的呼兒喚女的叫喊聲,在那個驚險、恐懼的夜晚,混雜著白天火車頂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長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頭。那些淒厲的哭喊聲在許多無寐之夜震盪,成為我對國家民族,漸漸由文學的閱讀擴及全人類悲憫的起點。

這是在南京大屠殺一個多月前,作者隨家人從南京逃出,車船交替,混在逃難的人流中一路往漢口的遭遇。幾天中,作者的母親死裡逃生,命懸一線,作者一歲半的小妹妹不幸夭折。國破家亡、生離死別,哀傷催淚的往事,而作者是用了內斂蘊藉的筆觸、理性節制的表述來呈現的。

二、文學與宗教

自此我終身愛戀英文詩的韻律,像山巒起伏或海浪潮湧的延綿不息。英文詩和中國詩詞,於我都是一種感情的烏托邦,即使是最絕望的詩也似有一股強韌的生命力。這也是一種緣分,曾在生命某個漂浮的年月,聽到一些聲音,看到它的意象,把心拴繫其上,自此之後終身不能拔除。

由歌聲的詠嘆、文學的閱讀開始,到對於社會人生的文學性體悟,以及最終完成文學性回憶錄的書寫,這種藉由涵泳浸染中外詩篇而建設起來的「感情烏托邦」,是一種超越嚴酷現實絕望、具有獨特魅力的「文學情懷」,在我看來,正是此書令人愛讀、風行暢銷的原因之一。

不僅如此,正如貫穿全書的一個重要人物——戰士兼基督徒張大飛一樣,作者也是一位基督徒。張大飛是一個眼看著自己父親被日本人澆了油漆活活燒死的東北流亡青年,是中國第一代翱翔藍天、英勇抗敵的空軍英雄,同時也是給了作者深刻關愛和靈魂啟迪的少年夥伴。參軍前,當他把一本題寫著「願永生的上帝,永遠愛你,永遠地與你同在,祝福你那可愛的光明前途」題詞的《聖經》送給作者時,朦朧的宗教意識或許已經種下。「他是第一個與我談『靈魂』的人」,在八年抗戰的勝利前夕,張大飛光榮殉國。深沉的悲哀,加之抗戰勝利後的虛空、迷茫,作者受洗為基督徒:

我在衛理公會受洗成為基督徒,我在長期的思考後,以這種嚴肅的方式,永遠地紀念他:紀念他的淒苦身世、紀念他真正基督徒的善良,紀念所有和他那樣壯烈獻身地報了國仇家恨的人。

直到晚年,作者重新踏上大陸的土地,尋訪南京故地時,在「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上找到了關於張大飛的銘刻:「張大飛 上尉 遼寧營口人  1918年生 1945年殉職」。這二十個字沉靜至極、簡約至極,然而作者說:

張大飛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曇花,在最黑暗的夜裡綻放,迅速合上,落地。那般燦爛潔淨,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

「潔淨」、「高貴」,還有「溫和」,是書中經常出現的詞彙,這似乎是一種象徵。記得錢穆曾在《中國文化史導論》書中說過,如果說西方人精神上的皈依是宗教,那麼中國人類似的皈依感來自文學,中國人將古典詩文作為自己情感的慰藉、人生的依託。在這裡,接受了中西方詩學的教育,縱覽了中西方文學的精髓,皈依了基督教的文學教授,在完成自己「如此悲傷、如此愉悅」的回憶錄書寫的同時,也是在追尋和祈願,非正常歷史環境下,人類良知和幸福的實現之道吧。

所以,書中時時讓人感悟到詩歌的哀而不傷和宗教的悲憫虔敬。我想,這正是這本書優於一般回憶錄的地方,也是這本書在眾多書寫這一時期的著作中,顯得高貴雅潔的地方。

三、革命與建設

對於晚清、民國以來的中國近百年歷史,不用說,海峽兩岸有著各自的書寫方式。如今,緊張對立的局勢已如戰火般硝煙散去,那條象徵著作者人生起點和故鄉情結的滔滔巨流河,流到了作者後半生棲居地台灣島南端的「啞口海」,作者說:「啞口海,海灣湛藍,靜美,據說風浪到此音滅聲消。」這樣一幅由波瀾壯闊終趨於深邃靜美的社會畫卷、人生畫卷中,我們看到了什麼?對於習慣了大量宏觀敘事以及單維度視野下歷史教科書教育的讀者,從中讀出了不少新鮮的感覺。

比如通過作者父親齊世英的一生,可以看到東北人在北伐、抗日、內戰以及1949年以後的特殊命運,那種多層次的喪失家園的痛楚,至少在我,是以前所不曾了解和感知的。

比如書中寫了作者從南京—蕪湖—漢口—湘鄉—桂林—貴州—重慶—樂山一路逃亡和輾轉安頓求學的經歷,讓人對抗戰初期百姓的逃亡,活生生地如見砲火,如聞哀哭。我們以往所熟悉的抗戰書寫,太多是打擊侵略者的勇武或壯烈,而戰爭帶給全民族各個階層、具體領域,甚至某個家庭和個人的苦難,則被關注和挖掘得太少太淺。

再比如,在我個人,竟在這裡邂逅了一個常常縈繞於心的人生問題。那就是,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後半期幾乎席捲全國的學潮中,青年學生應該如何確定自己的行為?是參加學潮、獻身革命,還是相反,堅守住一方書桌,完成自己學生的使命?在1949年以後的歷史語境中,這個問題一度幾乎不成為問題,只是隨著反右、文革等一系列知識分子厄運的降臨,才在一定範圍內,成為一些人心中的問題。

與此相關,我忘不了自己在高中時讀短篇小說〈紅豆〉的內心衝擊和啟迪。〈紅豆〉看似是一個愛情故事,寫的正是這一時期一對大學生款款情深到不得不分道揚鑣的故事,而在我心裡引起重大反響的,不是愛情,卻是上述那個問題。問題一旦產生,其實就是對於成說的反思和質疑。這是〈紅豆〉給予我的啟示。不用說,那個參加革命、留在大陸、回母校做了黨委委員的女學生,和那個為了自己喜愛的物理,遠赴美國繼續深造的男學生,他們各自今後的人生際遇和作為將會怎樣?五十年代以後幾十年的歷史變遷,似乎已經為我們提供了答案。歷史足以引起人反思,而社會思想的慣性又長久地遮蔽著人們的覺悟。這篇小說發表於1957年,不久即在批判聲中銷聲匿跡,直到1979年被收入《重放的鮮花》小說集,我看的正是這個集子。

今天所以在這裡重提舊事,一,讀《巨流河》〈學潮〉、〈最後的樂山〉等篇,讓我回想起這篇三十年前看過的小說,不由得想,這多像是真實版的〈紅豆〉?二,作者宗璞曾隨父馮友蘭在西南聯大、清華大學生活過,一定目擊了一次次的學潮運動而有所感慨。三,在此,不妨再次引鑑錢穆在《師友雜憶》等各書中,對於學潮中青年學生的規勸:政局動盪、國家困難中,尤需年輕學子靜心學業,學好本領。青年為國之棟梁,非謂眼前,乃指此後。一旦國家安定,需要建設人才時,學業有成者才能真正對國家民族作出貢獻。

然而,畢竟對於波濤洶湧的歷史巨流,每個人都只是在游泳中學游泳的弄潮兒或溺水者。能夠如歷史學家般縱觀古今,高屋建瓴地看穿浮塵和煙雲,直指未來的,畢竟是少數。芸芸眾生都是在歷史的煙塵消散之後,才有幾分醒悟。更何況熱血奔騰、血氣方剛的青年學生?更何況在當時,畢業即失業,甚至面臨生存危機的苦難青少年?歷史往往就是這樣裹挾著血淚,裹挾著缺憾,悲壯地前行!而在這樣的大歷史中,一幕幕可歌可泣、如怨如訴的人生悲喜劇,也逐一上演。

夕陽西下,霞光絢爛映透半空;回望前塵,《巨流河》作者所走過的人生道路,伴隨著不輟的弦歌,是美麗而富有啟示的。

【2011/02/26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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