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3日 星期四

平路:一個民國 各自表述

【聯合報╱平路】2010.10.11
近幾年,大陸文化界流行談「民國」。研究「民國」成了一股熱潮。上個月,廣州出版的【新週刊】,封面故事也是「民國範兒」。
兩岸在不同的歷史進程中,出現了不少分歧的語意。依對岸的理解,「民國」概指1912~1949,毛澤東拿下江山為止。這個「範兒」,聽說是個百搭詞,恰似一種風尚,也好似我們語彙裡的「規範」。相比於1949之後,尤其文革一片灰藍螞蟻的集體經驗,比起那種貧瘠與單調,共和國之前的「民國」,現下對岸的眼光裡,它充滿潑辣的生命力,甚至是前衛與創新的年代。
「民國」蔚然成風尚,也衍生出商機,包括月份牌、老照片,包括張愛玲、徐悲鴻,包括建築式樣,北京的燕京(現在的北大)、南京的中山陵,都是愈看愈順眼的民國建築。
正因為「民國」過渡到「共和國」是斷代,其後的文革則是徹底的斷絕,大陸文化界遙想「民國」,追懷時就多了漫渙的美感。又因為相對於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新中國」,1949前的「民國」曾被定義為腐朽的「舊社會」,如今大陸的文化人正替它平反:提到「教養」、「文人襟懷」、「飽滿的民風」,當時,「民國」至少有特立獨行的個人,再加上它銜接晚清一向被低估的現代化元素,「民國」雖然諸事初定,卻早有了郵政、金融種種機制,並不似原以為的那般一無是處、那般死氣沉沉。
這時候,對岸講「民國」,那是懷舊、是翻案,也是某種借古諷今;對岸講起民國人,就覺得曾經大開大闔,有豪情有膽識,氣魄是大的。這麼心有戚戚,也因為中國的問題老是捲土重來:廿一世紀的中國人,仍在面臨又一次的諸事初定,仍在面臨一個帝國的龐大轉型。
相比之下,台灣就叫做「中華民國」,我們的「民國」一直不絕如縷。提起這兩個字,多了現實的況味,少了懷舊的美感。
台灣的歷史多元,以1945做匯流點,就有兩股等待彙編的支流,如同英文大寫的「Y」。從流行事物到老房子,殖民時代在台灣土地上留下甚多屐印。身世上既多了分岔點,我們看待「民國」,比起大陸的從極貶抑到極紅火,看似少了點浪漫與激情,其實,更可以看得清楚。
與對岸比,台灣長年累積的優勢,就在眼光中的冷靜與理性。
1912建立的民國,當時是救亡的時代,從革命領袖到實權軍閥,都帶了毛躁與急切。急於推行沒把握的事,飛快推向極端,再全面推翻。回溯起來,最是這份激情誤事!如【新週刊】討論「民國範兒」文中說的:「民國的空前絕後,全在於速度——所有舊東西被快速摧毀,被新東西飛砂走石地席捲覆蓋。」相形之下,台灣累積出對於速度的戒懼。譬如,我們由經驗中體認到,改革的關鍵在社會力的茁壯,這事急不得,要緩緩地由下扎根。
對岸慶祝辛亥一百年,脫不了神格化的宏大論述;此地的民國一百年,我們如今的強項應該不在做大做強的聲勢,而在於回溯與前瞻的深度吧!換句話說,重要的尤是重述過往時的反思與反省:在反省中重述,或者在重述中反省,並拉出多元角度地回看,包括1949之前的「民國」:那個過激的時代,並思索其遺痕與烙印。(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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