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1日 星期六

感時篇/誰與斯人慷慨同

【聯合報張作錦】2009/11/12

──1949」之後還會有戰爭嗎?


在《大江大海1949》新著裡,龍應台叫「管管你不要哭」,要「弦你不要難過」,但讀書的人哭了、難過了,她就沒法管了。

真是有人哭的,譬如我──我在書裡看見了自己。其實我的「條件」也夠上龍應台的書。十幾歲作了少年流亡學生,從北方的鄉下隻身跑到江南,挨餓、受怕、外加孤獨與無助的折磨。最後坐運兵船來到台灣,當兵受訓,瘦弱得舉不起步槍,得了肺癆,退役「自謀生活」。我只有一點比那些同儕「幸運」,我幼失怙恃,家鄉沒有淚眼倚閭的爹娘,我的懷裡也沒有揣著一雙手衲的鞋底,像刀一樣日夜刺得心痛。

龍應台好幾次要我說說自己的故事。她像一位老練的記者,什麼事都要問明時間、地點,但我只有模糊的印象。也許是選擇性的遺忘吧!那麼苦、那麼澀的往事,何必再回頭自憐呢?

但龍應台還是把這個時代的舊創挖了出來,以她的銳敏、細緻和大開放的手法,讓大家再看一次,人對同類、同胞可以是如何的殘忍;再反省一次,多少鞭笞、流徙和殺戮是必要的;再淌一次眼淚,看能否把依舊帶血的傷痕消毒與洗淨。

說到底,龍應台以悲憫的心,向上天和人世控訴,希望以後不會再有如「1949」年那樣的歲月。但龍應台多半會失望,因為幾乎可以肯定的說,世上不可能沒有戰爭。

德國十九世紀的歷史學家特萊奇克,是一位強權政治的鼓吹者,他曾直截了當的說:「無戰則無以成國。所有我們知道的國家,都形成於戰爭。因此,只要有不同的國家,戰爭就會與歷史相終始。」

話是冷酷而絕情,但卻信而有徵。柏拉圖「理想國」的實現寄托於哲學家做國王。而培根也是哲學家,他卻認為:「沒有人離開運動可以健康,自然的、政治的團體皆如此。對於一個王國或階層,一場正義的、榮耀的戰爭,就是一場真正的運動。」

什麼樣的戰爭是正義的、榮耀的呢?傑佛遜說,美國獨立戰爭合乎這樣的標準。我們當然可以肯定,中國抵抗日本侵略的戰爭更算典型的一個。不管是什麼樣的戰爭,無不以人命計算輸贏,故世代人都呼喚和平。可是美國威爾遜總統在1911年演說中指出:「沒有可以坐在那裡,對抵禦不公的戰爭袖手旁觀,卻能通過這樣的縱容手段而獲得和平。

這話義正詞嚴、擲地有聲,但1945年另一位美國總統卻簽訂了《雅爾達密約》,無端犧牲了中國,去助長侵略。

戰爭有一項最危險的本質,就是要賦予它什麼樣的定義,以及要不要打仗,都常在某個人的一念之間。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說:「歷史上的戰爭分為兩類,一類是正義的,一類是非正義的。一切進步的戰爭都是正義的,一切阻礙進步的戰爭都是非正義的。」中共剛建國,就去「抗美援朝」,中國士兵犧牲39萬,聯軍死了68萬。今天回頭檢視,這場戰爭符合毛的哪一條定義?

兩岸今後會不會打仗?世界還會不會有刀兵之災?我們都不知道。但「戰爭始於人的頭腦」,我們怎樣思考戰爭,怎樣影響別人對戰爭的態度,也許都有可努力之處。

孫中山輓劉道一:「尚餘遺業艱難甚,誰與斯人慷慨同。」龍應台花四百天寫了這本書,目的應該不僅是讓人流淚,而是希望很多人掩卷沉思吧!


2009/11/1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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