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9日 星期日

五行吟


【聯合報╱周芬伶/文】

2009.11.26 03:44 am

小時候相士每批八字,就覺得風木蕭蕭鄰笛悲,但我早已不相信八字,更不問命。
我只願相信,我曾經是一棵樹,被另一棵樹召喚而來……




流火七月,與妹妹到歷史博物館看漢陽陵展,各花二百五十金,只看二十分鐘,妹妹訕訕然說:「重要的沒來!」收藏頗有歷史,年代比我還久遠的她,二十幾歲就收 到一只宋影青刻花碗,那只碗泛著很難形容的淡淡水藍,傘形的碗薄如蛋殼,在燈下暗花如鬼影,令我怔忡許久,那是引我進入文物研究的開端。

妹妹趕著在化療之前看展,因為打完針,便要躲藏起來好一陣子,愛美的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外貌的改變,一切天人五衰,使衣裳垢膩,頭上花萎,最重要的是不樂 本座,坐臥難安。花不再香鳥不再語,個性堅強的她少言寡語,更少埋怨,偶爾說出一句令人發淚的話:「沒想到我已在死亡列車中。」我一震回她:「我們都在死 亡列車中。」

古墓帝陵出土,也就是死亡藝術展,我第一次在書上看到金字塔法老王陵墓,才十來歲吧,那些器物與文字還有聖甲蟲圖案,經歷數千年如新,見證了另一種永恆,也抓住另一個時空的片段,莫怪令考古學家迷狂。而中國人視死如生的地宮排場是比照生前具體而不微,所以陪葬俑的數量相當驚人,來台展出只是外圍的一小部 分。如果死後的世界一如生前,多少人想去呢?

最令我感興趣的是印章的小篆,字體真美,還有秦磚,是鋪路用的,大約一公尺見方,秦的條條大道想必可觀,秦造磚、漢雕瓦,然漢瓦只來一些殘片。我收到的漢 瓦拓片,兩隻蛇龜相向,是為玄武,長有一百公分左右,可見漢瓦有多大,如何廣大的漢宮才需要這樣大的磚瓦,漢家陵闕今何在?我與妹妹離去時,在計程車上互考對方,什麼著衣俑塑衣俑,水德金德,她終於露出一絲疲倦的笑意,而漢俑的微笑是永不疲倦的那種,所以令人驚。我想我們的遠古靈魂比一般人多一點,藉以跨越千年,或者如此才能忘憂忘生忘死,藉以跨越萬年。



那棵雞蛋花立在山溝那邊,經過三十年沒長高,只有樹幹加粗,開的花大一些,黃白分明就像白蠟燭點小火,毒香奇濃。三十年前初來大度山,每天晨跑,到這棵樹 下,都會呆立一陣,有一次跌坐在山溝裡,花下的年輕女孩也像花兒惹人憐吧,路過的想伸手救我,我不肯,覺得窘極了,一直等到無人時才爬出來。

如今山溝幾乎填平,花朵伸手可觸及,我常經過這樹,甚少流連,因為我即將住在這棵樹附近,離老師的故居只有兩百公尺,多年來我不敢經過那條路,記得屋前有 桂花,屋後是一片番薯葉,以前課後幾乎一群人陪老師走至宿舍,邊走邊吟「落花徑上緩緩歸」,然後吃飯喝茶直至夜黑,有時也會摘番薯葉來炒菜,大家都把老師 家當自己家。老師過世得很倉促,房子空了許久才有人接手,老師大概沒想到我會留下,然後多年後住在這房子附近。那時我一直偷偷準備出國,令他失望不已。

也許這就是他的希望,我不幸掉入一個不自知的希望中,也許一切只是多想,世間的事難能斷定,令人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但我已不再那麼激動,在多年之後,我也進入中年,只想在院子前種一片竹林或梅林,關於樹木是沒有什麼命定,而只有循環、節奏、寂靜。我的八字屬木,「仲秋乙木,這木在春天就好了,可惜是秋天!」小時候相士每批八字,就覺得風木蕭蕭鄰笛悲,但我早已不相信八字,更不問命。

我只願相信,我曾經是一棵樹,被另一棵樹召喚而來。



為了邀妹妹來宿舍養病,加緊整修宿舍,妹妹好幾次爽約,施工也就作作停停,光油漆就花三個月才完工,因為是學生工讀,要配合他的時間。漆油漆的學生因鬧家 庭革命,斷了經濟援助,自告奮勇幫忙。他出身牧師家庭,極有個性,在軍校時因扮一場時尚秀被記過,因而重考;愛好時尚的他原本一身名牌,穿得像麻豆在校園中成為異類。他的招牌是軍裝搭長馬靴,或花襯衫阿飛頭,現在穿舊汗衫牛仔褲漆牆壁,我天天等著他說不幹了,沒想他刷得很專業,而且說一點也不累,還笑說他 那件沾滿油漆的T恤,是現在最流行的街頭塗鴉。

這人怪得可愛,還記得他寫的文章極坦率,裡面有這樣的文字:

伊甸園,知識善惡果,我的忌邪可畏的神,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成了我人生中最沉重厚實的原罪。

我不知如何勸慰他,就讓他在我的伊甸園自由行走,作個湯姆歷險。他興起時刷牆壁,累時坐在躺椅上看書,彷彿很自得,反正我還沒搬進去。

這世界如果真有天堂或伊甸園,不該有任何痛苦或紛爭,那該是一大片寧靜海洋,天光雲影都無礙。



聽說化療的過程,如同經歷一次死亡,月經停止,頭髮掉光,雖然看過聽過許多,我還天真地以為頂多像剃度。妹妹的假髮還是請美髮師設計成原來的樣子,真的看 來跟以前一樣。同榻旅館時取下假髮,頭上的景象令人驚駭,連毛囊都死掉,光禿禿的頭上猶存一兩絲,我別過頭去,裝作沒事。

最可怕的是虛弱與絕望,怎麼吃也吃不胖,一天到晚找吃的,口感都變了,又加上更年期的躁熱,如在火宅之中,「跟孕婦害喜一樣。」我安慰她,妹妹問醫生:「為什麼我會得這種病?」

「為什麼?醫生只能告訴你結果,無法告訴你原因。」

每個人在遇到不幸時,最大的疑惑是:「為什麼偏偏是我?」「到底是什麼造成的?」就算過去的生活仔細一再檢驗,但沒有人能回答這問題。

所謂的因果,在這裡往往解釋不通。

在候診室裡四姊妹坐在我眼前,分不清哪個是患者。最胖的一個衣著華麗,全身名牌,我看著她,她也看我,明明是無表情的臉忽然扭曲,像冰雕瞬間融化,滿臉是淚,我替她感到慌張,心想該不是我惹哭她了。

我忘了自己是陪妹妹來看病,一切像作夢,拒絕面對,這是癌症病房,誰能相信最最健康最最會養生的妹妹,也會來這裡報到。還不過三個月前我們同遊異國,在一千尊佛前題下「福」字的,不正是風華正茂的她?

一切恍如夢,而且是噩夢,那哭著的胖姊姊,應該是看到我們姊妹情深觸景生情吧,但我不想哭,妹妹現在最不願意看人哭!人在極度悲傷時會把自己凍結,彷彿隔著玻璃罩看迷濛的雨世界。

我們決心樂觀以對,看完病去吃鼎泰豐,逛街,像平常一樣,妹妹在看衣服時回復她往常的活力,我也是言笑晏晏,相約明年再一起出國玩。作為陪伴者,要笑著對人,哭著對己。

常常一個人思及無常,內心悲痛難抑,也像冰雕瞬間融化,淚流滿面。



1990 年代初,我到西安參觀秦俑,在陪葬坑中見到一列又一列的武士,成兵陣式排列,有站,有蹲,也有騎射,每尊身高185到195(公分),那氣勢令人不敢逼視,臉容身高跟我在邊寨看到的陜北大漢相似,真人紅黑的皮膚臉頰還有兩塊胭脂紅,這是土俑沒辦法表現的,燒俑聽說高達一千多度,所以堅硬不容易損壞。秦從水德,尚黑,重刑,此所以嚴酷,也要把嚴酷帶到地下,整座地宮肅殺如戰場。

漢朝本承秦祚水德,後改土德,其色尚黃,其事則土,以滋養為主,又因黃帝亦屬土德,五德循環終始,故尚黃老之術,炎黃之說因此而來。既尚滋養,故而休養生息,滋育萬物,因此景帝陵等於是個巨無霸的莊園,有豬羊牛馬、五穀雜糧、歌妓舞俑,整個地宮相信也是陰陽五行的產物。帝陵如此廣大,複雜如迷宮,讓人找不 到主體(屍體),或忘記死亡的事實,使死亡因此逃逸,這是漢人的死亡美學吧!

此所以這些地宮並無陰暗感,反而有嘉年華的味道,不僅如此,帝陵區也是貴族高級住宅區,多少古詩描寫五陵年少的豪奢: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連張愛玲都有「同學少年都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的感嘆,如今五陵少年也都化為一坏黃土了!

五德的迷信,讓秦成暴秦,讓王莽篡漢,說古代人迷信,現代人也差不到哪裡去,星座、塔羅、數字、卜卦也流行廣大。多少人是真正相信天人感應?信仰本身沒錯,但要有系統地建構,要信就信整套。信仰力可以造就強人,但這時代的人都不太強,這是輕信的結果。

現代人的信仰力減弱,實踐力也減弱,造就許多言說巨人、行為侏儒的羅亭,成天夸夸而談。

所以靜默是必要的,這樣才會聽到空中之音:學習死亡也是必要的,因為死亡是更艱難的藝術。

【2009/11/26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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