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1日 星期五

12月12日

【聯合報文/童小南】
2009.12.31 03:40 am

20091212日,《聯副》登出張系國教授寫家父的文章〈紀念一位副刊編輯〉。幾小時內,好幾個親友發伊媚兒告訴遠在異國的我……
1998年平反法案出爐
車子開到旅館的時候,門前擠滿了人,看到田新彬、吳玲瑤已經走出來,站在那兒與許多人聊天,我直接停到她倆面前。韓漪下車接她倆上車,高興地向旁邊一位中年男子打招呼。
那人走過來,是瘂弦。韓漪(按:本文作者的丈夫)接採訪組社會小組負責人時,瘂弦接副刊主編。這位我自小仰慕的作家,親切地說:「妳爸爸的事情太冤枉了,妳一定要替他好好地寫文章,出書!很多人都在等,全台灣的人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我表示,這樣有政治敏感性的東西,在台灣誰敢登呢?他說,妳給我,《聯合報》可以登,會有很多作家接著寫的──童先生培植過太多的寫作人才了。
小時候跟著爸媽,在家裡或是文藝場合,我見過許多作家,直到1970年五月中,爸爸失去自由為止。瘂弦離台去愛荷華大學寫作坊進修之前,與均任編輯的家父母就認識了,但爸爸很賞識的這位青年詩人,我一直沒見過,直到這一天──19981212日。當時,台灣竟然有了平反法案出爐,剛剛在立法院通過,尚未宣布實行;但至少,我們可以和別人談論白色恐怖的案件,彼此不必害怕因而惹上麻煩了。
終於能夠申請平反了。一開始不知從何下筆,到政治氣氛如此改變的這個時候,才敢送些文件,請也住在洛杉磯東區,爸爸的《新生報》好友顏伯勤教授指點。他一拿到,就徹夜未眠,反覆閱讀起訴書與判決書,次日清晨找我和韓漪去,他說:「即使他們對妳爸爸控訴的全部罪狀,都證明是真的,也到達不了死刑的判決!這中間一定有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和轉變……」他的分析敲醒了我:覺得冤屈,並不是我們自家人的想法,而是確有其事。
那個曾被稱為「披頭老編」的副刊主編童尚經
1999年起,我在公私均得照顧的情形下,排除萬難,日夜煎熬,前後寫出十九章的文稿,由媽媽寄去台灣申請平反。這時,瘂弦已經退休,定居加拿大陪伴病妻。《聯副》表示無法刊登,我開始聯繫台灣其他幾家刊物,但均以內容不適合該刊風格而未成。後來給了北美《世界日報》周刊,因無法有那麼大的篇幅登載,又無法刪減字句與標點,研究數月後,編輯想出了這個妙法:選出其中五篇可以獨立登載的章節,一字不刪地在20011021日刊出。這位主編既聰睿機智,又大膽義氣;因為當時在美國的我們所有人,都還不知道該案在台灣,已於91日裁決通過平反。除審查委員會之外,在台灣竟也無人知曉──童常已離世久遠,一般人更不知道,他就是那個曾被稱為「披頭老編」,在台灣極受喜愛的「副刊主編童尚經」。
這天是19981212日,《聯副》田新彬、瘂弦分別從台北、加拿大飛來南加州,不久前搬去舊金山的作家吳玲瑤南下參加。他們仨,是這場來自全球的華人文學會議的主講人。除了接他們去玩,我還得開車去San Diego乾爸黎東方教授家,送一個修好的打印機。
黎東方教授支持申冤
到那兒幫忙把打印機接好,就對他與乾媽說,我必須馬上走了。老人家說,要我給他十分鐘,有很多話要說。我道歉這次沒辦法。他急著收拾滿桌的文件,說,那我跟妳走!我說,今天不行啊,還得接人,車裡沒位子了。看他急得要哭,我上前抱著安慰,乾媽也在旁安慰,哪有那麼急的。沒想到,再來的時候,竟是替他辦喪事。
同年1230日凌晨,黎乾爸在睡夢中離世,我接到電話痛哭著,同事們也跟著哭。我把編輯周刊的工作趕完,晚飯後開車,載著黎媽媽的姪女黃其修,在大霧中,許多路段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趕到黎家;午夜前三分鐘,跪在他的床前,痛哭道歉,誓約再見。
唯一可安慰的事是,黎伯伯走前不久,知道了台灣已經通過平反法案,知道我馬上就會開始做他一再要我做的這件事:為爸爸寫文章伸冤。爸爸去世數年,黎伯伯自美遷回台灣,曾暗中要求童兆陽將軍冒險帶他「進去」翻閱過該案內容,他確信平反一定成功。
31日,幫著黎乾媽,靠著擠滿一屋子的朋友的支援與安慰,做了墓地、葬禮、文案的決定。帶著其修於返洛途中,先南下到墨西哥邊境一家棺材店,去作最後決定,買下那天一大早,王善誼醫師在電話中多方尋找、比價而預訂的一具棺材。《世界日報》記者李大明,則稍後與我共同為這位史學家寫完生平事略。他倆是黎伯伯在聖地牙哥最鍾愛的年輕朋友。北上返洛途中,在夕陽裡,其修與我停車在一處無人的海邊,走在冬季的沙灘上,悼念他老人家。其修說,她姑父的心比海還寬闊、比天還清高,現在,一定在極樂世界,沒有痛苦,只有歡笑了。
我則告訴她,十歲的一個夏天黃昏,他與新婚的黎媽媽第一次來到《新生報》「中正宿舍」我家。這位我生平見到的第一位「教授」,與爸爸討論如何開始《細說清朝》文章的連載。他說,東東是個哲學家(當時還沒請張系國老師來當家教,但跡象已現),小藍(按:本文作者)聰明可愛。他倆好喜歡我們,當晚就帶我們去看電影《港澳輪渡》,還請吃冰淇淋。寇尤金斯主演的角色,是個無國籍的浪人,終於在一個除夕,靠著一具棺材,偷渡至香港。
尚有未獲平反的人士
1212日,是北一女校慶日。那是建中男生一年僅一天能到綠園的重要日子。我們這些小尼姑們,也懷著興奮不安的心情在慶祝;至今竟已過四十年了。19481212日,是一個朋友的爸爸媽媽在南京結婚,立刻隨軍撤退到台灣的日子……
20091212日,《聯合副刊》登出了張系國教授寫家父的文章〈紀念一位副刊編輯〉,幾小時之內,好幾個親友發伊媚兒告訴遠在異國的我與媽媽、哥哥。
為正義自焚身亡的許昭榮先生,多年前在台灣的《自由時報》刊出〈獄中遇貴人〉一文,講述他在綠島最艱苦的歲月裡,如何因這位素昧平生的副刊編輯登載他的作品,而有稿費養家的經過;而這位編輯被控、被殺的叛亂罪行,竟因此而包括「以稿費資助政治犯」。1212日《聯副》的刊登,可能是四十年來,台灣第一次有非綠的日報,刊出有關家父的紀念文章。無限感激,也感慨。
這個1212日,同時刊登在《聯合報》的大消息是,原先爸爸被關在第十八號囚室的軍法處景美看守所,舉行人權文化園區揭幕典禮。馬英九總統致詞,向台灣的民主鬥士致敬。
可悲的是,同住過《新生報》「中正宿舍」而因白色恐怖喪生的幾位長輩,如1969年十一月於多次約談、強光照眼、逼詢後,跳樓自殺的副總編輯單建周(我的四位誼父之一)、在偵訊期間不知原因死亡的府會記者沈嫄嫜,至今家人都由於從來沒有收押或起訴的任何文件,無法獲得平反、恢復名節。
更可悲的是,爸爸與他們,都未曾與在台灣的政府或領導人抗爭,或做過任何破壞、顛覆、叛亂的事。他們不是民主鬥士,他們與家人,只是政壇鬥爭、賞金獵物、白色恐怖的無意義犧牲者!時代悲劇的主角!
(童小南寫於洛杉磯,Tung899Han@gmail.com
2009/12/30 聯合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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