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1日 星期五

再回首1949 「1949」三稜鏡

再回首1949 1949」三稜鏡(上)

【聯合報王鼎鈞】
2009.12.27 03:29 am

《巨流河》、《大江大海》、《文學江湖》三本書的作者都是台灣「外省人」,三人的視角有廣有狹,在大陸上的論者看來,總是出走者、流亡者的口吻,龍應台女士更坦率的表示,她寫出「失敗者的故事」。三本書的局限在此,三本書的貢獻也在此……
我們怎麼會到台灣來,我們來到台灣又怎麼樣了
最近台灣有許多人寫文章,談論1949年前後中國發生的事情,揣測緣由,也許是大陸慶祝開國六十年引起。湊巧台灣在這一年之內有三本書問世,都與「1949」有關,它們被相提並論。一本是齊邦媛教授寫的《巨流河》,一本是龍應台女士寫的《大江大海1949》,還有一本是我的《文學江湖》。
主編希望找作家談談這三本書的內容,這三本書反映的時代背景,以及它們的寫作技巧,提供讀者增添話題,褒貶春秋,用意甚美。既然我是三本書的作者之一,似乎應該婉謝召喚,但是我讀了《巨流河》和《大江大海》,有很多感受希望與同文共享,這麼一個發表的園地可遇難求;再說我也自信在「得失寸心」和「旁觀者清」之間能尋求平衡,終於還是擔當下來。
用「1949」做這三本書的標籤,它是個很籠統的時間觀念,上溯八年抗戰「中國慘勝、日本慘敗」,下及台灣的高壓統治、生聚教訓。如果用我書中的話來表示,那就是「我們怎麼會到台灣來,我們來到台灣又怎麼樣了」。在這裡,「1949」是一個符號,代表一個複雜漫長的過程,我們可以聯想到文學家常說的「三十年代」,它也是一個符號,幾乎可以由五四運動說到抗戰勝利。
話說1949這年,國共內戰第四年,中共領導的解放軍渡過長江,席捲南中國,並在西北和西南取得完全的勝利。這年十月,中共主導的共和國正式成立,十二月,國民黨主導的國民政府退守台灣,大批軍民隨行,形成近代史上罕見的集體遷徙。史家說,共軍以三年零九個月的時間,奪得全國城市的51%,然後以半年時間,奪得其餘49%,第四年進展神速,以致談說那一段時局的人言必稱「1949」。
1949」之後,台灣出現保密防諜「白色恐怖」,中國大陸出現「鎮壓反革命」、「反右」,乃至於文化大革命,這就對「除舊布新」的關鍵時刻「1949」形成不可承受之重,全國蒼生各有「夜半心頭之一聲」。《巨流河》、《大江大海》、《文學江湖》三本書的作者都是台灣「外省人」,三人的視角有廣有狹,在大陸上的論者看來,總是出走者、流亡者的口吻,龍應台女士更坦率的表示,她寫出「失敗者的故事」。三本書的局限在此,三本書的貢獻也在此,今日何日,中國人應該對下面這一句格言深會於心:「只讀一本書的人是可怕的!」至少我們住在自由環境裡的人要滿足求知的慾望,日知其所亡,補修學分,多出來三本書比當初只有「一本書」好,當然,以後再有三本更好。
含蓄內斂的抒情詩──《巨流河》
先說《巨流河》,這本書可以說是齊邦媛教授的自傳,雖然書名並無明白標示,封底介紹告訴我們這是「家族記憶史」、「女性奮鬥史」,因此要了解這本書的特色,就得了解齊教授的經驗、閱歷。她是遼寧省鐵嶺縣人,鐵嶺在瀋陽的外圍,巨流河從中間流過,這條大河今名遼河,在著作者心目中,它是東北的「母親河」,以河名為書名,可見懷鄉的心情。當然這個名詞的意義延伸了,暗指洶湧的時潮,遙遠的跋涉,也許還有一往直前、惟精惟一的學術生涯。
齊教授先由她的故鄉和家世寫起,對她的父親齊世英先生著墨較多。齊公早年流學日本、德國,思想新穎,回國後想改革東北三省的軍政,參加了東北將領郭松齡領導的兵變,打算推翻當時東北的軍閥領袖張作霖。巨流河一役兵敗,郭將軍被殺,齊老先生帶領家人流亡,多次改名換姓逃避追捕。齊教授的文筆銳敏、深沉、細膩、簡練兼而有之,我們開始看見全書的風格。齊老先生痛惜兵變失敗,否則中國東北以後的變局、亂局、危局也許不會發生,表達了東北人獨特的史觀。
以後她歷經九一八事變、西安事變、七七事變、勝利後的國共衝突和全面內戰,書中甚少正面表述。到了台灣以後,對高壓統治,省籍觀念、改革運動(儘管她的老太爺參加了此一運動),乃至於政權輪替,也都表現得淡然甚或漠然。「曾經巨流難為水」,她的敘寫貼近這條主線,也就是她家無休止的漂泊,她說:「我的故鄉只在歌聲裡。」這首歌就是「流亡三部曲」第一首,「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由於齊老太爺是重要的政治人物,齊家每一次流亡都是政局變化造成,「在我生長的家庭,革命與愛情是出生入死的!」國運家運,密切相連,一部中國現代史也就在她個人遭遇中隱隱現現,揮之不去。但是她把這本書寫成濁水中的青蓮,不垢不染。
《巨流河》中的父親,可能是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中最成功的形象,齊老一生率領志同道合的人出生入死,國而忘家,最後都被大浪淘盡,書中說:「那些在我的婚筵上舉杯為我祝賀的人,也是我父親晚年舉起酒杯就落淚的人。」這句話我拭淚重讀,暗想今世何處再找這樣重道義而有性情的領導人。現代作家寫母親寫得很多,也寫得很好,寫父親就寫得很少,也很難寫好。雖然齊府這位老太爺散見於本書六百頁之中,並非集中獨立成篇,但讀者自行「拼貼」,如在其上,如在左右。
書中還有一位可能在文學上不朽的人物,他叫張大飛,是中國空軍的飛行員。
張大飛原名張大非,他的父親在東北做警察局長,多次掩護抗日分子脫險,終於被日本特務發覺,處以極刑,行刑的方式是澆上汽油活活燒死。張大非承受這種致命的打擊,流亡關內,經東北人創辦的流亡中學收容,得齊府溫情照顧。他後來投考空軍官校,成為一名傑出的飛行員,選入陳納德將軍領導的第十四航空隊服役,對日作戰。國仇家恨使他刻意選擇了這個最危險的職務,他認為只有空軍才可以飛臨敵人的陣地、後方,乃至於本土,進行最直接的攻擊。
初中時代的齊教授就和「張大非」是玩伴,直到大學時代「張大飛」殉職為止,兩人見面不多,通信無數,齊教授在書中稱張大飛為筆友,張大飛是「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或者讀者可以想像,兩人由「無猜」到「眼波才動被人猜」,年齡與情緒同步,在那個時代,青年人的情意頗似中古時代的騎士與公主,總是形跡甚遠,心靈甚近,幾乎可說是一種宗教情懷。他們最後一面,張大飛在出動執行任務之前突然出現,幾乎是匆匆一瞥,立即登上吉普車絕塵而去。這一面淡淡白描,讀來卻令人迴腸蕩氣。這一次張大飛升空作戰,沒有再回來。
張大飛屢立戰功,出師雖捷,身仍先死,他在河南信陽上空殉職,未能親見抗戰勝利。書中寫張大飛噩耗用淡墨,後來寫張大飛殉職兩周年紀念,讀者就在作者的含蓄內斂之後感受到巨大的反作力。張大飛自知必死,「深恐多情累美人」,正是情深之極。大學讀書時代的齊邦媛經過眉山,想起蘇東坡,她在東坡先生的詩詞中想到的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直到本書末章〈印證今生〉,猶有一段寫的是到南京「空軍抗日烈士紀念館」看張大飛刻在紀念碑上的名字,可謂伏脈萬里。書中凡有「張大飛」三個字出現之處,文字雖少,張力飽滿,不盡之意如煙雲滿紙。有人把所有寫到張大飛的地方,雖隻字片語也用紅線畫出來一再重讀,我猜想這一段故事會有人拍成電影,使現代人重新認識「純情」。
齊教授到了台灣,以全書一半的篇幅寫她的教學和研究生活,在此以前,她像「文人」,自此以後,她是「學者」,後來成了國際知名的學人,國之大師,農工商學兵皆稱「齊老師」而不名。看她才情功力,專注有恆,轉型直上,得來匪易,寫自傳逢到這樣的大轉折,難度尤高。我讀過許多學者教授的傳記,幾乎都是一寫到他有了學問,成了權威,文章就平板枯澀,只能供專業人士做參考書了。《巨流河》流到哪裡都是一條奔騰的河,沒有斷裂,沒有淤塞,沒有乾涸,她寫教學、研究、出國開會、學校的行政工作,都仍然是優美的散文,她的修辭考究,氣度高貴,有人說源自英國散文的傳統。娓娓道來之後,她善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手法,把敘事拔高到抒情詩的境地,悠然作結,令人神馳。
數十年如一日,齊老師教出許多優秀的學生,其中有人現在執台灣文壇的「牛耳」。她教學之餘又寫了許多書評、書序,稱道作家的成就,字裡行間並以巧妙的方式啟示作家如何精進,作家受惠多半不曾自覺,這就是春雨潤物無聲,然後她再透過英譯,把這些佼佼者介紹到西方去,有人說她是「台灣現代文學的知音」,在我看來,她更是文學的保母、律師和教師。1949以後文學在大陸為絕學,在台灣為顯學,台灣有善可陳,齊教授有功可居,台灣是「小國」,只有文化能使小國變大。她推動台灣現代文學的發展,影響深遠,她得到的感謝比她應該得到的要少。陳水扁和馬英九前後兩任總統都曾授勳給她,算是社會有自動彌補的功能,不過她在書中隻字未提。
天下人的1949──《大江大海》
再說《大江大海》,龍應台的寫法完全不同,她年歲較輕,沒有「1949」的直接經驗,不能以自己的生活為主線「串連」破碎的歷史,她的這本書並非一般自傳,正因為如此,她也得到充分的自由,可以任意選材。她可以寫蘇聯保衛列寧格勒的戰役;可以寫澎湖流亡學生的冤案;她寫台灣發生二二八事變,國軍怎樣殺戮台灣居民;也寫解放軍中的台籍官兵,在上海戰役中怎樣以「屠殺」討還血債。她以「紀曉嵐式」的敏捷博覽群籍,吸取精華,而且一件事情若有兩種不同的記載,她選擇那最能激動人心的說法,不受「親身經歷」的過濾。
大體而論,她幾乎是以專欄記者的方式工作,她以殷勤採訪擴大外延。資料說,她「走過三大洲,五大洋,耗時三百八十天,從父母的1949年出發,看民族的流亡遷徙,看上一代的生死離散,傾聽戰後的倖存者、鄉下的老人家,認真梳理這一段歷史」。我佩服她能找到我們找不到的人,問出我們問不出的話,佩服她的文筆感情淋漓,使訪問發生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所有的資料都因此變成了一手,她以「訪問」創造了自己的1949,條條江河歸大海,於是波瀾壯闊,氣象恢宏。
(上)
2009/12/26 聯合報】http://udn.com/





再回首19491949三稜鏡

【聯合報王鼎鈞】
2009.12.28 03:03 am

《巨流河》詠歎時代,《文學江湖》分析時代,《大江大海》演繹時代。水哉水哉,聚之則為淵,放之則為川,醞之可成酒,如今是「風雨一杯酒,江山萬里心」了……
龍女士長於取材(或者說是取才),可看他訪問瘂弦和管管。這兩位詩人都擅長說故事,但是很少「露一手」,我以白頭宮女寫天寶舊事,曾向他們兩人中的一位請教,答覆是「不記得了」。龍應台循循善誘,喚醒他們的回憶,直接記錄他們的談話,單獨完整成篇。他倆的自述一如其詩風,瘂弦感傷而甜蜜,管管冷冽而幽默,既未神化自己,也未醜化「別人」,只見真性至情。標題說「管管你不要哭」,政論家張作錦先生在他的專欄中表示,過來人都難免一哭。淚有盡而情無盡,我想起龔定庵的詩:「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瘂弦、管管的詩就是他們的簫聲。
這本書人物眾多,立場分歧,許多隔離的環境、斷裂的經驗難以互相銜接,龍應台以「時空交錯跳接」的手法處理,效果良好。她寫每一個人都儘量貼近那人的心,為那人代言,近乎國畫山水的「散點透視」。她沒有直接經驗,也就沒有包袱,沒有框框,天下人的「1949」皆我注腳,坐在旋轉椅上掃描眾生,「左中右獨」都感受到她關注的眼神。她的這本書打破了今日書市的兩大「迷思」:有人說今日台灣的讀者不看過去發生的事情,《大江大海》寫的正是他們所說的「中古史」;有人說台灣的讀者只關心「本土」發作的事情,《大江大海》主要的內容是「異域」禍福。
本書的「活潑」可從一隅反三,例如開始敘述時,訪問者是「你」,被訪問者是「我」,這時訪問者尚在做預備工作,先寫出被訪問者內心的獨白,這或者是使用了「全知觀點」,也或者是使用所謂第二人稱(其實第二人稱仍是第一人稱), 總之顛覆了訪問記錄的一般形式。接下去書寫被訪問者的經歷,改用第三人稱,一大段「他」如何如何,或者可視為訪問者不加引號的轉述。這一章結尾時第一人稱出現,原是「我」來寫「他」,一個年輕人記下一位年長者的經歷。有人嫌這種章法太散亂了,我勸他觀摩龍應台怎樣化短為長,後出轉精。
《大江大海》暢銷大賣,讀過這本書的朋友互相詢問:「你哭了沒有?」有人說他讀這一段哭了,有人說他讀那一段哭了,恕我直言,現代人的心腸不同,「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而《大江大海》能使他為「歷史」泣涕!我經過有限度的調查比較,「聽評書流淚」的仍是年長的人,他所以要「哭」,因為他看到與自己血肉相連的那一段。恕我多問,你是否也為「別人」的災難傷心?一位台灣本省籍的大人物,公開稱讚龍應台:「她以外省人看見了本省人的傷痛。」他說對了,我想打聽一下,這位大人物是否下面還有一句:「我以本省人也從書中看見了外省人的傷痛」?如果有這一句,他這個人物就大上加大了。我聽說中國大陸下令把《大江大海》禁掉了,為什麼?掩面不看「別人」、「外人」的傷痛嗎?這是小人物作出來的決定吧?咳!天下沒有不是的讀者,我們只有反求諸己,今後要寫出更「大」的作品,幫助他們成為更大的人。
一吟雙淚流──《文學江湖》
最後我得寫出最艱難的一段,說一說我自己的《文學江湖》。作家的大忌是對賓客談論自己寫的書,作家的癖好也是對賓客談論自己剛出版的書,箭在弦上,姑且少談幾句,知我罪我,其維讀者。
面對1949,不揣冒昧,我覺得我也是一個有資格的敘述者,我也有敘述的責任。1949年,「解放戰爭三大戰役」中的兩個我躬逢其盛,這年五月,上海撤退,我也是滾滾人流中的泡沫。1949之前,種種前因,1949之後,種種後果,其中也有我的言語造作。
《文學江湖》開卷第一章我在基隆碼頭登上陸地,從此以寫作維生,我親歷廣播、民營報紙、電視三大媒體在台灣的成長,得見當時創業者的胸襟才略,略知背後的時代潮流和政治因素,我寫出來了,這些內容,寫新聞史的人無暇顧及。我因「歷史問題」被治安機關長期關切,熟悉「他們」的想法和做法,我寫出來了,有異於泛泛皮相之談。那些年,高壓手段、自由思想、民主運動,各有運用之妙,我寫下我的思考與體會。反共文學、現代文學、鄉土文學,我一一經心過眼,事後的論者先有成見、後選證據,許多事實湮沒了,後來的論者以前人的著述為依據,難增難減。我的文章有其「獨到」之處,補偏救弊則吾豈敢?聊備一格分所當為。
不幸或者有幸,那一段歲月無論在朝在野都想以文學為工具,我雖未捲入漩渦,畢竟弄濕了鞋子,因此得到許多「自傳」的材料。有人引用兩句詩給我看:「網中無意成蝦蟹,治世何妨作爪牙。」我啼笑皆非。用我自己的比喻,就好像看戲一樣,我的位子在最後一排,舞台的燈光也不甚明亮,我沒能看得十分清楚,可是到底也看過了。我是退潮以後沙灘上露出來的螺,好歹也是在海水裡泡過的,錐形殼內深處殘存濤聲。我並非最有資格發言的人,也並非全無資格發言的人。
我寫文章要滿足三種要求:文學的要求,媒體的要求,讀者大眾的要求。以我今日的境況,三者缺一,文章休想見人。寫了一輩子文章,《文學江湖》實在是我最難處理的題材,我接受這個考驗。在爭名奪利、互相傾軋的人事困擾中,我能寫出:「天下事都是在恩怨糾纏、是非渾沌中做成,只要做成了就好。」我在特務工作者的觀察分析下生活,我能寫出:「他們是我的知音,世上再無別人這樣關心我的作品。」困頓三十年,我能寫出:「我是中國大陸的殘魂剩魄,來到國民黨的殘山剩水,吃資本家的殘茶剩飯。」如此修辭來取得平衡。絕交無惡聲,去臣無怨詞,骨鯁在喉,我能寫出「魚不可以餌為食,花不可以瓶為家」。百難千劫,剩些斷簡殘編,常常想起賈島的詩:「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一本作品就是那個作者的世界,我的世界是江湖,江湖的對面是台閣,是袍笏冠帶,我見過;江湖的對面是園林,是姹紫嫣紅,我遊過;江湖的對面是學院,是博學鴻詞,我夢過。這些經歷並未改變江湖的性質,只是增添了它的風波。五十年代我們曾說:「只有殺頭的文學,沒有磕頭的文學;只有坐牢的文學,沒有作官的文學;只有發瘋的文學,沒有發財的文學。」錯了,文學也磕頭,也發財,也作官,只是在江湖中只有殺頭、坐牢、發瘋。今日反思,我在1979年離開台灣的時候已經是個犯人或病人。
這三本書最好合讀
我想,這三本書最好合讀,如看三稜鏡,相互折射出滿地彩霞。依照主編的設計,我得嘗試將這三本書作一比較,大處著眼,先說三書的結構:《巨流河》材料集中,時序清晰,因果明顯,不蔓不枝,是線形結構。《大江大海》頭緒紛紜,參差並進,費了一些編織的工夫,是網狀結構。《文學江湖》沿著一條主線發展,但步步向四周擴充,放出去又收回來,收回來再放出去,形成袋形結構。
齊老師慨乎言之,東北發源的巨流河,注入台灣南部的啞口海。他的巧思真不可及!陳芳明教授說過,大戰結束,版圖重劃,台灣人「失語失憶」。在齊教授看來,1949以後外省人也漸漸失語失憶了。世事無常,你看「啞」字有口,「你們如果閉口不說,這些石頭也要呼叫起來!」無巧不成書,《文學江湖》有一隻口,《巨流河》有兩隻口,《大江大海》你也可以把「海」字半邊看成兩隻連接的口,可以看見口中的三寸不爛之舌。《巨流河》欲說還休,《文學江湖》欲休還說,《大江大海》語不驚人死不休!《巨流河》是無意中讓人聽見了,《文學江湖》故意讓人聽見,《大江大海》就是面對群眾演說了。
另一巧合,這三本書的書名都有那麼多三點水。「抗日靠山,反共靠水」,鐵打的國,流水的家,多少人家在時代的怒海狂濤中滅頂。書中有許多「水」的意象,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澗溪赴海料無還!書中有許多「淚」字,抗戰時期有人說,鮫人淚化為明珠,戰士的淚化為子彈,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今日已無此豪言壯語。《巨流河》詠歎時代,《文學江湖》分析時代,《大江大海》演繹時代。水哉水哉,聚之則為淵,放之則為川,醞之可成酒,如今是「風雨一杯酒,江山萬里心」了。
溫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有人說,如果寫到「過盡千帆皆不是」就停止,那有多好!有人說「斜暉脈脈水悠悠」是名句,最後一句多餘。有人說「腸斷白蘋洲」這一句把前面各句蘊積的情感完全釋放出來,這才搖盪心靈。也許齊老師寫到「過盡千帆皆不是」就翻過一頁,也許我寫到「斜暉脈脈水悠悠」才另起一章,也許龍應台連「腸斷白蘋洲」也一吐為快,三書風格大抵如此。
王德威教授以長文評介《巨流河》,他稱這本書「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容我照樣仿製,《巨流河》如此精緻,如此雅正,如此高貴。《大江大海》如此奔放,如此豐富,如此變化。我的那一本呢,我也只好湊上三句:如此周密,如此老辣,如此「江湖」!
(下)
2009/12/28 聯合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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