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9日 星期六

感時篇/把文革「藏」起來

2010/06/24
【聯合報╱張作錦】

──有感於陳寅恪三位女兒的新書

陳寅恪1969年在廣州病逝,到現在超過四十年了。大家之所以一直忘不了他,研究和記述他的書仍是一門「顯學」,不僅因為他學問廣博,更因為就像他在王國維紀念碑文中所提出的名言:「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那也是他自己的人格寫照。後人敬其人,也就特別關懷他後半生在大陸的處境。
中共建國後,政治運動一波連一波,陳寅恪有話不能直說,就曲隱於詩中,有不少感懷寄託的弦外之音。有些詩傳到海外,中央研究院院士余英時於八○年代初寫了〈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及〈陳寅恪論再生緣書後〉兩篇長文,解開陳寅恪文字的「密碼系統」,一時震動華人世界,不僅使當時人可窺知陳寅恪的晚年心境,更為後來「陳寅恪熱」鋪了路。一直在廣州服侍父親的陳寅恪二女兒陳小彭,曾自香港託人轉告余英時,他父親讀了〈論再生緣書後〉說:「作者知我。」
九○年代之後,大陸有多本陳寅恪傳記出版,陸鍵東所著《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尤廣受注意。因為書中透露的訊息,更能確定陳寅恪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折磨死的。紅衛兵鬥爭他的大字報愈罵愈凶,貼的地方也愈來愈近,從門口貼到床頭。他生病沒有醫藥,體弱沒有營養。他的研究助理也被遣走,使這位「目盲足臏」的學者,無法利用口述繼續著書立說。他的肉體和精神兩受摧殘,焉得不死?
這些年來有關陳寅恪的論述雖然不少,但作者都是外人,所以今年四月「三聯書店」出版陳家三姊妹陳流求、陳小彭和陳美延合著《也同歡笑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立即引起各方很大的注意與很多的期待。因為女兒寫父母,必有不少過去外界罕聞之事。但教人遺憾的是,此書不僅了無新意,即資料亦不如已出版的「舊書」。而她們對父親追憶的時段,到「抗戰勝利後」戛然而止,「解放後」的歲月隻字未提。一直隨侍在側的陳小彭,怎能沒有更多的像「作者知我」這樣的親炙見聞?
三姊妹對她們父親生命歷史的「抽刀斷水」,當然也是不得已。蓋陳寅恪後半生的「愁」無過於文革者。直到現在,文革仍是大陸官方禁止討論的題目。
1986年六月,巴金在香港《大公報》發表〈文革博物館:隨想錄一四五〉,倡議設博物館以反思文革,為來者之鑑,但石沉大海。巴金晚年長期住在醫院裡,每逢生日都有「領導」到醫院拜壽,但絕口不與他談博物館事。巴金2005年以一百歲高壽「齎志以歿」,文革博物館似已完全被人忘記。
事實上民間並沒有忘記。紐約《世界日報》記者曾慧燕曾報導:「近年來,許多關注歷史的收藏家,將收藏和研究的觸角伸向文革領域,能夠真實全面記載文革歷史的宣傳印刷品,已成為收藏者和研究者的搶手貨,如紅寶書(《毛語錄》)、大字報、革命樣板戲、唱片等,代表了那個時代的荒謬。」收藏多了,各地都有集中存放、展出的場所,曾慧燕結論說:「民間文革博物館已顯然成形。」筆者曾到大陸最大的古玩市場北京潘家園參觀,文革文物已成交易之大宗。
大陸官方想把文革「藏」在機密檔案裡,但民間卻把它「藏」在書房裡、儲藏室裡、展覽廳裡。或者可以說,每個人都「藏」在心裡。
既然無法密藏,大陸現在的領導人也未必要為前代人的政治行為掩飾隱諱,還不如公開討論反省,讓歷史、文化和人民心理都卸除一個沉甸甸的包袱,這樣向前走路會輕快許多。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